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23
本書總字?jǐn)?shù)為:1350141個 “是啊,都這樣了,還能有什么辦法?谷鶴白掌管聆臺一劍派近十余年,區(qū)區(qū)一張人皮算不了什么,他手里拿捏的其他東西根本多到數(shù)不勝數(shù)。”薛嵐因一把拉過晏欺手腕,一本正經(jīng)地在他掌心規(guī)劃分析道,“師父,你總預(yù)備著讓我藏起來徹底遠(yuǎn)離是非,然后你一人過去和他硬碰硬的——可這世上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嗎?肯定沒有!所以光靠躲著他,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啊……” 晏欺斜睨他道:“那你想怎樣?” 薛嵐因微微一笑,很是了然道:“您老人家既然一口氣掀了谷鶴白的底子……接下來又想往哪處溜達(dá),跟徒弟報備一下唄?” 晏欺閉上眼睛,波瀾不驚道:“……之前說好的,回斂水竹林罷?!?/br> “又想騙我!”薛嵐因立馬轉(zhuǎn)過彎兒來揭穿他道,“你是想把我關(guān)回竹林里,然后自己跑出去吧?” 晏欺仍是淡然,面不改色道:“沒騙你?!?/br> 薛嵐因哼哼唧唧道:“好好好,你沒騙我。騙我的都是狐貍精,可以吧?” “放肆!”晏欺倏而冷下聲音斥問道,“誰教你這樣和師父說話的?” 薛嵐因笑嘻嘻道:“你又沒騙我,我也沒說你,這有什么放肆不放肆的?” 晏欺狹眸微瞇,眼看下一刻就要真的翻臉,薛嵐因連忙止了笑意,黏上前去攬住師父肩膀道:“好了好了,師父,要不咱倆來打個商量。你讓我來猜一猜你接下來再準(zhǔn)備去哪兒——要是猜對了,你就必須帶上我一起,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吃飯洗澡睡覺,寸步不離?!?/br> 晏欺毫不留情道:“要是猜錯了呢?” 薛嵐因道:“那我就自己滾回斂水竹林,沒你允許,絕不出來?!?/br> “好……那你猜罷?!?/br> 薛嵐因那雙漆黑的桃花眼悠悠一轉(zhuǎn),旋即深信不疑地朝晏欺道:“依我看啊,劫龍印在谷鶴白手里出了問題,你又對此一直保持懷疑態(tài)度,為了確認(rèn)真相,首先會前往北域白烏族親自查探那張人皮……你說,我判斷的對不對?” 晏欺沒說話,半張臉頰埋在黑夜落幕所圍繞的大片陰影之中,也看不太清表情如何。 薛嵐因得意洋洋地開口催促道:“師父?” “……你猜錯了?!标唐鄯藗€身側(cè)往床榻里端,頭也不回地驅(qū)趕他道,“滾吧。” “嘶……你這人怎么這樣?”薛嵐因瞬間方寸大亂,趕忙湊上去扳他胳膊道,“哎!喂,師父!” “快滾。” “你簡直是……唉,我的師父,您多大年紀(jì)了,老騙小孩兒,有意思嗎?” 晏欺冷笑一聲,不知是方才哪句話又戳他心窩兒了,愈發(fā)咬牙切齒道:“……我多大年紀(jì)?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 “不、不不不是?!”薛嵐因立刻誠惶誠恐道,“師父您……貌美如花,青春永駐!師父,我真的知道錯了!……師父!” 第59章 心酸事 禍水河畔, 已至深夜。 璧云城中肆意泛濫的喧囂逐漸遠(yuǎn)去, 轉(zhuǎn)而被龐長夜幕所籠罩的沉冷死寂大片覆蓋。 沈妙舟將沾了血的巾帕浸入河水中反復(fù)清洗,用力揉搓,及至那鮮紅刺目的印痕有所消退, 方才將它撈起, 輕輕晾在一旁。 “薛爾矜那劍刺的不重,畢竟……沒多少功底?!?/br> 她將嶄新的繃帶汲了藥汁,一層層疊好,而后一絲不茍抓過谷鶴白的手掌, 道:“你該慶幸,他沒精明到直接用自己的血來傷你?!?/br> 谷鶴白低笑一聲,帶了些意味不明的嘲諷。 沈妙舟側(cè)目看他, 良久,揚(yáng)手甩干腕間凝結(jié)成串的晶瑩水珠,微微站直了腰身。 ——隨后,“錚”的一聲長劍出鞘, 分毫不差地抵在谷鶴白喉間。 咫尺之距, 只需貿(mào)然前進(jìn)一分,即可立馬取了他的性命。 “師弟, 我需要你一個解釋?!?/br> 劍指咽喉,谷鶴白卻是安然不動,仿若沒有絲毫懼意。 沈妙舟眸色一凌,幡然喝道:“師弟!” “是我做的?!惫鳃Q白同樣起身,迎上眼前冷厲一道劍光, 一字一句道,“……是我做的,師姐又打算如何?” 沈妙舟難以置信道:“谷師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擅用厲鬼刀,私自闖入洗心谷底,還險些引起外族紛爭——你……你是有多糊涂,才會做出這樣的事?” “師姐,北域白烏族人選擇和晏欺聯(lián)手。”谷鶴白沉聲道,“而東南長行居表面與那魔頭不共戴天,實際易上閑將他那混賬師弟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都到這般地步了,你還看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沈妙舟手中劍柄微顫,難忍痛心道,“就算是這樣,我聆臺一劍派……犯得著和他們那群人爭強(qiáng)斗狠嗎?你拿著厲鬼刀去對付一個魔頭,那又和魔頭本身有什么區(qū)別?” 谷鶴白目光驟然加深:“那師姐情愿讓劫龍印和薛爾矜同時落在晏欺手里,日后在江湖上興風(fēng)作浪,無人能敵嗎?” 沈妙舟蹙眉道:“你既有意阻攔晏欺奪印,為何不向復(fù)丘提前說明?他要是知道劫龍印會遭晏欺覬覦,必然會派人前來幫你。” “師兄?……找他?”谷鶴白險些失笑道,“師姐,你二人多年夫妻,難道還不了解他的性子嗎?他自打十六年前薛爾矜一死之后,就一直久在山中內(nèi)疚自省,堅持認(rèn)為是自己失職造成的悲劇。那樣一個溫吞保守的人,根本沒法下狠手將薛爾矜和晏欺直接抓捕上山——師姐你若不信,便去問他,他保證會和你說少惹是非,約束自己。那么多次了,哪回碰到薛爾矜,他不是手下留情的?” 沈妙舟輕嘆著說道:“事實上,的確如此啊……十六年前,是我們看守不利,才會害得那孩子失血暴死。人又是晏欺一手救活的,薛爾矜到底是最無辜那個,復(fù)丘自然不肯再傷他害他。” “師姐就甘心如此了?”谷鶴白毫不留情地揭她傷疤道,“十六年前,你的丈夫,正與你燕爾新婚,情深意濃,孩子都沒能留下一個,就被晏欺一掌拍成了殘疾,你難道……” “別……別,快別說了,師弟……”沈妙舟頹然搖了搖頭,眼神登時渙散疲弱下來,一時連劍都沒法握穩(wěn),咣當(dāng)一聲脫力砸在地上,就像她那顆早已摔至粉身碎骨的心臟,全然失去了拼湊完整的能力。 她自幼便與莫復(fù)丘一同長大,當(dāng)初執(zhí)意嫁他也是她一人做出的決定。原該是檀郎謝女,天造地設(shè)一對極佳姻緣,哪知他二人成親沒過多久,莫復(fù)丘便在那洗心谷一戰(zhàn)中身受重傷,昏迷三年人事不省,聆臺一劍派中所有事務(wù),都由谷鶴白一人代勞。 沈妙舟守了莫復(fù)丘足足三年。 三年的漫長時光。 一個剛出嫁的年輕姑娘,每日泡在聆臺山的男人堆里守活寡,外界流言蜚語漫天飛舞,什么難聽的猜測臆想能夠沒有?她忍,一直忍著,忍到莫復(fù)丘終于醒過來了,她便欣喜若狂以為,所有的苦楚都將化為甘甜,所有的等待都將變得值得—— 可他偏偏卻變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 說好聽點,那是腿疾。說難聽點,那就是個廢人,膝下本是無兒無女,卻是自此喪失了留后的能力。 “……師姐,你難道不恨嗎?”谷鶴白如是問道。 恨? 說笑了。 試問,她還能恨些什么? 她理應(yīng)恨些什么? 她的丈夫,乃是名門正派之首,江湖中人人欽佩尊崇的莫大掌門。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放在別人眼里,都是良善與正義的最終標(biāo)桿。 “你叫我如何能恨,師弟?” 晚風(fēng)襲來,細(xì)膩的沙塵霎時暈紅了沈妙舟柔和如斯的眼眶:“我若是個浸在千愁萬恨中怨婦般的陰毒女人,整日里灰頭土臉,永遠(yuǎn)以那最丑惡的姿態(tài)示于人前——這不是叫人白白恥笑嗎?” “可是師姐,沒人逼你去擔(dān)負(fù)那千愁萬恨。” 谷鶴白緩緩蹲下身去,將地上那柄隱有磨痕的細(xì)劍拾了起來,小心翼翼端放在掌心,溫柔摩挲,仔細(xì)擦拭。 “師兄受苦,我心里又怎會好受?早在二十年前,我遭仇人追殺險些喪命,是師兄親自接納我為聆臺一劍派中一員,才有幸助我逃脫死劫。咱們?nèi)顺ο嗵庍@么長時間,如今師兄已經(jīng)體虛病弱,有些事情麻煩又棘手的,交由我來處理便是,何苦定要讓他費(fèi)心呢?” “師……弟?”沈妙舟微微一怔,半晌,多少有些醒過神來,偏頭將眼中淚痕掩去。 她一點也不傻,就算叫人一語道破心酸之事,也指不定會為此全然失智。 “不行的,師弟?!鄙蛎钪墼俅螕u頭,語態(tài)堅決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不是我不信……我知道,興許你有奪回劫龍印的能力和信心。但你之前擅自動用厲鬼刀在外挑弄是非,這無論如何都是錯誤的做法。我們聆臺一劍派,做事向來是光明磊落,容不得你這般胡鬧造次!這一次,的確是你的個人疏漏,別的不說,你先隨我回聆臺山向你師兄請罪,至于事后該如何行動,他自然會有所安排?!?/br> 說罷,劈手奪過長劍,轉(zhuǎn)身將欲上船離開,不料前腳剛踏出一半,手腕便被人輕輕握住。 沈妙舟錯愕回頭,便見那谷鶴白一動不動地定身站在原地,神色僵冷強(qiáng)硬,似是心意已決:“……師姐,你想清楚。晏欺現(xiàn)在對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下一步,沒準(zhǔn)就伙同白烏族人一起將劫龍印徹底破解,同時利用活劍血脈擾亂武林上下,再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也不過是短短一盞茶的功夫。” 沈妙舟面色一白,仍是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所以我要先去通知復(fù)丘,讓他來……” “你等他來磨磨蹭蹭下達(dá)命令,他會跟你說什么?此事和平解決,斷然不傷及無辜的白烏族人?”谷鶴白冷聲嘲道,“還是指望他親自出馬,推著輪椅從聆臺山一路跋山涉水挪到北域白烏族領(lǐng)地?” 沈妙舟腳步頓住,無力垂頭道:“那你準(zhǔn)備怎么樣?莫非還想讓我替你瞞著復(fù)丘不成?” “師姐,我有辦法,先人一步破解劫龍印,置晏欺于死地,直接帶薛爾矜回聆臺山?!?/br> “什、什么?”沈妙舟當(dāng)即雙目圓睜,倉皇失措道,“你瘋了?這樣的事可不是說來玩兒的!” 谷鶴白傾身上前,笑容森冷道:“師姐難道不想看那魔頭如何自取滅亡么?” 沈妙舟失神道:“你想表達(dá)什么?晏欺修的遣魂咒術(shù),生死自逆,根本沒人能夠殺他。” 谷鶴白目光陰鷙道:“那要是他自己呢?” 沈妙舟只作不解道:“師弟,你究竟在一人盤算著什么?你說的這些,我聽不太懂?!?/br> “從沽離鎮(zhèn)那次見面開始,應(yīng)該是晏欺十六年來第一次踏出斂水竹林?!惫鳃Q白道,“他分明閉關(guān)多年,功力卻遠(yuǎn)不及從前那樣強(qiáng)勢逼人。” 沈妙舟道:“他那日強(qiáng)收截靈指遭到反噬,自然無法與從前相提并論?!?/br> 谷鶴白立刻搖頭否認(rèn)道:“晏欺內(nèi)息衰微,修為更是每況愈下。尤其在今日交手之時,我能明顯感覺到他一身真氣散亂稀薄,無法凝聚成形?!?/br> 沈妙舟顯然不信,甚至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你想說,晏欺快死了?” “遣魂咒一術(shù)攝人活魂,逆人生死——施術(shù)者亦會因此經(jīng)脈扭轉(zhuǎn),修為日夜流失不斷。”谷鶴白道,“晏欺往日在那竹林中閉關(guān)不出,為的就是緩解此狀?!?/br> 沈妙舟道:“可他……” “他時日無多了,師姐?!?/br> 谷鶴白微微一笑,托起沈妙舟雙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怎么做,讓他眼睜睜看著我們破解劫龍印,最后死不瞑目,含恨而終……” 沈妙舟驀然抬眼,昏暗燈影照耀下的瞳仁里,濕冷的目光如同河岸退卻的潮汐。 第60章 隔閡 時值一個月后, 夏過秋來的北域溫度徒自轉(zhuǎn)涼。 大北邊兒的風(fēng)沙總是格外的防不勝防, 這才剛過中秋不久,附近一帶本土百姓已開始著手準(zhǔn)備冬日保暖所需的衣物,羊絨大衣毛披風(fēng), 護(hù)膝護(hù)腕厚棉鞋, 可謂是一樣都不能少。 白烏族人所占據(jù)駐扎的領(lǐng)地在臨近入冬的季節(jié),總是顯得不那么友好。往南是中原人的固有領(lǐng)土,老族長定下來的規(guī)矩,在那兒吃得喝得, 唯獨染指不得,但凡是朝前稍稍踏出一步,都會被扣上一頂居心不良的帽子——至于再往北走, 便皆是一片荒無人煙的風(fēng)沙大漠,偶爾有那高鼻子藍(lán)眼睛的外部族人分散居住的,大多非常少見,就算真要見了, 終也是各自劍拔弩張的樣子, 為那兩三塊便宜水土彼此爭論不休。 而歸屬白烏族所管轄的地盤,恰好就夾在兩大塊領(lǐng)域之間, 上不來也下不去的,經(jīng)得老族長數(shù)十年努力談判協(xié)商,方能保得族人暫且遠(yuǎn)離戰(zhàn)爭紛擾。 如今族長年事已高,膝下卻僅僅育有一女——都說那是入了畫的標(biāo)致姑娘,隨了她家阿娘一般的蛇蝎美人兒, 凡事兇蠻起來,那就跟剛打磨拋光的柳葉刀似的,直叫人看了心頭生悸。 美,那確實是驚心動魄的美,至于究竟是不是當(dāng)族長的那塊料子,倒也是平白遭人非議的日常話題—— “聽說近日,咱那位小族長立了大功回來,單槍匹馬殺遍中原武林,搶得了本族失竊已久的劫龍印吶!”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遮歡那丫頭,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小刁蠻任性慣了,倒難得見她有副認(rèn)真的樣子?!?/br> “哼,說笑呢你們?就那小黃毛丫頭,還單槍匹馬殺遍中原?人那是有從枕在旁邊時刻盯著的,不然給她十個膽子都拿不回劫龍??!”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蓱z了從枕這孩子,為何不是生在云老族長膝下?將來要由他當(dāng)上族長,那才是真正的后生可畏啊……” “……是啊,瞧瞧從枕這小子,聰明又機(jī)靈,做事滴水不漏,年紀(jì)輕輕,確實怪難得的?!?/br> “唔,從枕是挺不錯的?!?/br> “有道理,有道理……” ——不遠(yuǎn)處幽靜避風(fēng)的磚石屋內(nèi),只聽得一連串稀里嘩啦的破碎聲響,桌椅板凳散了架被人一腳狠狠踹在地上,上等綢緞織成的防沙長簾扭曲得不成樣子,一半兒掛在房梁,一半兒撕碎了落在窗臺,活像是一只委屈可憐的吊死鬼。 云遮歡一襲翠綠長裙胡亂撩起搭在腿上,面紅耳赤地定身立于石屋中央,左肩猙獰的羽翼刺青因著難忍的憤怒而上下起伏,狀似呼之欲出。 “那群終日不干正事的老東西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們倒是想推從枕上去坐著,有本事聯(lián)名上書叫阿爹把我撤了啊——屁大點兒地方成天嘀嘀咕咕的,真當(dāng)我是聾子生的?” 言罷,又是一個轉(zhuǎn)身恨恨踢上屋腳的石柱,蠻力碾壓踩踏片刻,終回頭一把抓過身旁婢女的衣襟,怒意難平道:“云翹,咱倆打小就穿一條褲子長大,你說,你說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他們沒一個好臉色待我?” 打小跟她穿一條褲子的云翹早被嚇得大氣不敢出,吞吞吐吐地,只細(xì)聲細(xì)氣地木訥回應(yīng)道:“遮歡jiejie哪里都好,有勇又有謀,是那些長老們太苛刻了,總在說jiejie壞話?!?/br> 云遮歡冷哼一聲,又側(cè)身擰過另一婢女胳膊道:“云盼你來說,我有什么不對的,明明劫龍印都已經(jīng)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了,他們?yōu)槭裁捶堑梅裾J(rèn)我的功勞?” 云盼年長,到底是歷過事的人,心態(tài)自然稍有平穩(wěn):“你呀,遮歡,太沉不住氣。以往哪位族長上任之前,不是被人逮住議論紛紛的?他們要是對你不聞不問,那才真的是無藥可救啦……”她微一探指,輕輕點上云遮歡冒出微許汗珠的鼻尖,溫聲提醒道,“凡是被人說過的,你多少留意反思一下自己,為什么總會被從枕比下去呢?肯定有你做不周到的地方——要知道,老族長在任的時間已經(jīng)不長了,你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替他的位子,多少得拿得出一兩樣讓人信服的東西,不然光憑著一身蠻牛脾氣,怎么壓得住偌大一個部族啊?” “我……”云遮歡讓她說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緩過勁來,纖手一揮,乏力又不耐道,“得了得了,屋子收拾收拾,我一會兒出去看看劫龍印怎么樣了,大半個月了,拿回來,一點動靜沒有?!?/br> 云盼點頭應(yīng)了,一面低頭打掃著滿地殘渣碎片,一面不忘繼續(xù)鼓勵道:“對啊,這才有點族長該有的樣子。等你一人破解了劫龍印,咱們整個白烏族就發(fā)揚(yáng)光大了,到時候還有誰敢對你指手畫腳?。俊?/br> “對啊對啊,遮歡jiejie!”膽小怕事的云翹這會子也來勁兒了,直笑逐顏開地望了她道,“你以后要是第一個破印的大族長啊,哪兒還有那姓從的什么事呢?你只管納了他回咱們家,多大的能耐在你這里,都只配當(dāng)個洗腳公!” 云遮歡一聽,也跟著笑了,卻同時急著否認(rèn)道:“凈瞎說話,害臊不害臊?別人不了解我的事情,你還能不知道么?” “知道,知道!”云翹腆著臉笑嘻嘻道,“遮歡jiejie才不要從枕當(dāng)洗腳公,jiejie只心心念念著一個漂亮的中原男人,想方設(shè)法要將他綁回家呢!” “云翹,瞧你這臭丫頭亂說的,看我不抽死你!” 云遮歡登時面色大窘,一把抄起掃帚便要飛撲上去揍人,倆婢女慌忙躲閃間亂成一團(tuán),一時吵吵嚷嚷鬧得正酣,忽而聽得一陣窸窸窣窣腳步聲響,門外有人匆匆前來稟報道: “小族長,這會子大院外站了兩個面生的中原人,說是您的老朋友了,有急事必須求見。咱大家伙兒的瞧著他們是一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不知為的什么事情,正團(tuán)團(tuán)圍著看熱鬧呢,您要不……” “你說什么?” 不等他將話說完,云遮歡已是瞠目結(jié)舌地回過神來,難以置信道,“可別是我在做夢吧?哪兒來的兩個中原人?” 門外那人應(yīng)聲答道:“據(jù)說是南域那頭來的,其中有個年輕小伙子,一張嘴能說會道的,話還挺多?!?/br> “我的老天!快……趕快!”云遮歡滿面驚訝瞬間化為掩飾不住的欣喜與期待,“快帶我去見他……云翹云盼,備好茶水點心……一定,一定要最好的!” 云翹云盼二人連連稱是,末了,便像是抹了蜜似的各自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 “你方才說什么來著?咱們云小族長當(dāng)真救過你的性命,還曾與那傳說中兇利無比的厲鬼刀有過奮力一搏?” “當(dāng)然是真的!云遮歡姑娘膽識過人,臨危不懼,幾次拔刀救我于水火危難之中,確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大好人吶!” “瞧你說的,還是那個整日一不高興就砸鍋摔碗的小丫頭片子么?我都不太相信了!” “咦,她在家還砸鍋摔碗?。窟@樣可不太好,得改!要砸,就砸她們女孩子家家最愛的金銀首飾,整箱一起砸……” 白烏族那圍了木圈欄桿兒的大院里,上下左右擠滿了一大群不嫌事多的圍觀族人。 男人大多都是人高馬大,健壯威武,筆挺的腰身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紗衣,袒胸露腹,耳后脖頸皆綴有沉厚的銀飾。而女人們身材更是修長有力,說不出的兇悍英氣,大秋天的也不怕著涼,各自光著臂膀,露出楊柳細(xì)腰,卻要用烏紗將臉蓋住,以免長年風(fēng)沙損毀皮膚。 族人們漢話并不流利,但一連幾代下來與中原彼此交好,經(jīng)商時積累的必要詞匯用來勉強(qiáng)拉點家常,也不成什么問題,如此一來,倒也便宜了某位愛打嘴仗,上來便與人自來熟的烏龜王八蛋。 ——信口胡謅,不成氣候。 云遮歡是這么想著的,及至她加快腳步走出石屋,一眼在人群中瞥見那抹熟悉身影的時候,唇角卻在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yáng)。 他還是那副糟糕偏又不惹人討厭的性子,不論身在何處,都能迅速與人熟絡(luò)起來,嘻嘻哈哈打成一片——這數(shù)月未見,也沒見他怎么變的,只替換了一身淺薄干凈的碧色長衫,領(lǐng)口袖間繪繡著溫柔繾綣的煙青云紋,與他那素來狡黠又勾人的笑容完全搭不上邊。 “嵐……” 云遮歡方一開口,似又覺著有些不大合適,說一半便刻意停下了,改走得略近一些,撥開面前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再抬頭時,便恰好瞧著薛嵐因也自那瞎話漫天的說笑聲中回過身來,一雙漆黑的桃花眼還是微微彎著的,帶了些許明朗的愜意。 “喂,薛嵐因,我說你……” 云遮歡第二次預(yù)備著開口出聲,冷不丁又撞見他身后那位,疏淡又倨傲的雪白身影—— 第61章 活劍鄉(xiāng) 晏欺也仍是那副老樣子, 一天到晚不曉得是誰欠了他一籮筐苦情債了, 從頭到尾繃著張臉,一聲不吭,倒是由薛嵐因?qū)⑺淇谧屑?xì)牽著, 好像勢必要走到哪兒, 就一路拉到哪兒,不論是去做些什么,都決計不會放手。 ——尋常人家的師父徒弟,能黏和成這樣? 云遮歡眉角一抽, 悻悻迎了上去,應(yīng)承那點禮節(jié),率先向晏欺揖手道:“……晏先生?!倍筇袅颂裘? 又齜牙咧嘴地沖薛嵐因道:“哎!姓薛的,你一人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呢?這兒可是我家,你再多哼哼兩句,當(dāng)心我叫人把你嘴給撕了?!?/br> “說你好話還不行么?”薛嵐因笑道, “要當(dāng)族長的人啦, 提前替你攢點威風(fēng),讓大家都知道你的厲害……”閑話正說至一半, 晏欺在旁木然擰了一把他的胳膊,登時將他飄遠(yuǎn)的思緒硬拉了回來,急忙清兩下嗓子,轉(zhuǎn)而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咳,那什么……長話短說, 我們大老遠(yuǎn)跑過來,不是專程為著敘舊的?!?/br> 云遮歡奇道:“那是為了什么?”一面順口問著,一面喚了云翹云盼迎師徒二人進(jìn)屋落座。 彼時瓜果茶點已然在桌邊備好,白烏族特有的磚石小屋內(nèi)外各自間隔數(shù)層沉厚長簾——這樣的房屋構(gòu)造如若放在冬天,可謂是御寒御至滴水不漏,但在尋常季節(jié)如此擺設(shè),充其量也就拿來擋擋沙子,別無其他用處。 薛嵐因同晏欺來時趕路實在匆忙,一人一身披風(fēng)上已然堆滿土黃沙礫,明顯沒有多余時間換洗,云遮歡側(cè)目瞥去掃過一陣,便料知事情定不簡單,正揮手吩咐著云盼上前倒茶,已耐不住再次迫切出言問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是與那劫龍印有關(guān)的?” “是?!毖挂驊?yīng)聲點頭道,“我和師父一路快馬加鞭趕往北域,為的就是能夠親自確認(rèn)劫龍印的完整性如何——云姑娘如果方便的話,最好還是喚從兄一齊前來商討。那日‘任歲遷’手握厲鬼刀一并蒸發(fā)消失的時候,他也在場,想要做出正確判斷,多一份依據(jù)總歸是沒錯的?!?/br> 從枕從枕,又是從枕! 云遮歡心中雖微有惱意,卻僅是咬牙強(qiáng)忍道:“你們來時,我已遣人去通知他了,沒一會兒大概能到,有什么能說的,直接先說與我聽便是。” “沒什么要說的,直接向你們老族長通報,請求暫借劫龍印一觀。”晏欺做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即便此刻身在異鄉(xiāng)外域,也容不得規(guī)劃好的行程出現(xiàn)半點磨蹭失誤,“他老人家若要盤問起來,便說是豐埃劍主的徒弟到訪,眼下只要他記性不算太差,想必都會點頭同意?!?/br> “為何如此心急?”云遮歡皺眉低道,“如果貿(mào)然向我阿爹通報,怕只會驚動一些不明真相的其他族人,屆時引起過度恐慌議論,劫龍印的存在,不就成了威脅?” 說話間,云翹正唯唯諾諾靠近為二位遠(yuǎn)客解下披風(fēng)。姑娘到底是膽小,縱然平日里招待慣了形形色色的新客熟客,在面對晏欺這樣凜若冰霜的冷美人時,難免還要一邊臉紅一邊手抖,分明是一只手便能完成的簡單差事,她愣是杵在人跟前上下倒騰半天。薛嵐因在旁瞅著只覺好笑,耐下性子等了一會兒,終上前將云翹輕輕推至一邊,道:“我來吧,照這么解披風(fēng),我?guī)煾傅帽荒憷账馈!?/br> 云翹聽罷,臉更紅了,愈發(fā)靦腆地躲回云遮歡身后,只拿一雙眼睛時不時朝外偷覷。云遮歡一屁股擠邊上定定瞧著,也莫名有些頭皮發(fā)麻——普通徒弟盡心盡力伺候自家?guī)煾?,那確實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但凡事只要栽到薛嵐因手里,便不自覺地變了味兒了,分明解件披風(fēng)而已,他那眼神活像是要給人寬衣解帶似的,直叫人瞧了倍加羞赧。 云遮歡尷尬地動了動嘴唇,似想開口說些什么,話剛卡在嘴邊,忽而聽得屋外有人輕輕叩門道:“……遮歡。” ——從枕。 她眼神稍暗了一些,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探手將石門緩緩?fù)崎_一條細(xì)縫。長簾迎面掀起,隱約露出來人深邃鋒利的半張面龐,從枕天生具有著極強(qiáng)的壓迫力,但并不影響他待人接物時的謙和有禮,這一點,是云遮歡不論如何都無法順利追趕的后天優(yōu)勢。 “久違了,晏先生,嵐因兄弟?!睆恼砀┦滓灰?,隨后大步朝前,正對桌椅從容不迫地落了坐席,直截了當(dāng)?shù)?,“方才來時一路,便聽聞二位日夜快馬加鞭趕至北域,想來必是為著要緊急事罷?” 晏欺微微頷首,凝聲問道:“……話不多說,眼下劫龍印安置在何處?” 從枕回道:“北域氣候一向干旱燥熱,人皮為防沾染風(fēng)沙,便長期深埋地下暗室封閉保存,平日若非族中高層應(yīng)允,尋常族人并無機(jī)會近身觸碰?!毖粤T,頓了一頓,復(fù)又微笑望他二人道:“二位千里迢迢到訪北域,莫不是研究通透了破印之法,特來此地助我族未來興盛一臂之力?” 薛嵐因側(cè)目與晏欺對視一眼,只道:“從兄想太多了——你族興盛與否尚且難料,但那張人皮即將興風(fēng)作浪倒是真的……” “什么意思?”話未說完,云遮歡已是猝然變了面色,“劫龍印怎么了?” 薛嵐因搖了搖頭,道:“云姑娘先聽我把話說完……前陣子我和師父在那璧云城里,不巧正撞見持厲鬼刀進(jìn)城的谷鶴白和沈妙舟二人。那石刀受寒氣重創(chuàng),刀身隱有開裂趨勢,幾乎可以確定是崖塵劍所致……” 從枕何等聰明,一點就通,云遮歡還在迷蒙不解之際,已聽他迅速脫口問道:“嵐因兄弟是想說?當(dāng)日在那洗心谷暗道下憑空消失的‘任歲遷’,乃是谷鶴白一手cao縱?” “不是cao縱,那實際就是他本人?!标唐鄣溃八列量嗫嘞碌匾惶?,真要什么都沒撈回手里,那不是白瞎折騰?” 云遮歡尤是半信半疑道:“這……這說不通啊,你說那姓谷的能借著旁人的皮囊出來四處作妖,那他多少也得算是半個誅風(fēng)門的人,為何偏又要一刀砍了與他同門的元驚盞呢?” “你都說了,他只能算是半個……”薛嵐因笑嘆道,“他另半邊是向著哪頭的,又有誰能知道?” 從枕倏然聞言至此,臉上半點說笑興致登時駭?shù)脽熛粕ⅲ粋€猛子站起身來,轉(zhuǎn)而沉聲對晏欺道:“晏先生的判斷沒有錯……那谷鶴白為了一張人皮費(fèi)盡周折,且不說他究竟隸屬何人,但最終目的必然與劫龍印有所關(guān)聯(lián)?!毖粤T,再不擺出分毫質(zhì)疑拖沓時間,當(dāng)即揚(yáng)聲下達(dá)命令道,“云翹云盼,速向族長及長老們通稟。就說……就說是小族長有幸尋得破印之人,需立刻到暗室中開封取出人皮,不得有半點耽擱——還有,別讓他們知道是劫龍印出了問題,不然叫人怪罪下來,難免要引起非議?!?/br> ——這從枕到底是從枕,做起事來,當(dāng)真嚴(yán)謹(jǐn)周到得讓人心生佩服。云遮歡遠(yuǎn)在一邊默默看著,心底卻渾然不是滋味,冥冥中倒真像被人給硬比下去似的,從頭到腳,竟沒一樣如他一般過人。 不過介懷單歸介懷,云遮歡亦不再是當(dāng)年那脾氣又臭又硬的蠻橫丫頭,有什么心事漸漸學(xué)會了強(qiáng)壓嘴里不說,畢竟有些東西,說多了便要平白招惹是非,是非招惹得多了,也就變成她一人的過錯。 過不多時,族中內(nèi)部消息四散互通,四人得了上頭應(yīng)允,便匆匆前去查探那張封存已久的人皮。 說起來,這白烏族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一次劫龍印現(xiàn)世之時,他們選擇將之公開面向武林中一眾貪婪之士,而今逐漸認(rèn)清諸方紛爭產(chǎn)生問題的嚴(yán)重性,卻還是在關(guān)鍵時刻疏于看守,由那任歲遷帶著劫龍印從北域一路運(yùn)往芳山古城,如此一來,又一次鬧得江湖上下人盡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