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煙火玫瑰(七)
已經(jīng)到了隆冬,望去滿天滿地的蕭瑟。 辛桐兩手豎起大衣領(lǐng),捂住脖子,站在學(xué)校的小禮堂外,等江鶴軒的講座結(jié)束。浸了冰的風(fēng)吹得她雙頰通紅,額頭與手指卻發(fā)白,指尖又因一抹厚栗子色指甲油,帶了秘語般的暗棕。 她踩著時間來接人的,不一會兒便到了點。大門一開,疲乏的學(xué)生們呼啦啦地涌出牢籠,帶出一股熱風(fēng)。 辛桐側(cè)身,避開他們。待到絕大部分學(xué)生走干凈,她才進禮堂。 江鶴軒大衣微敞,帶著金絲框眼鏡,被幾個好學(xué)的圍在講壇。他見辛桐進來,低聲與學(xué)生們說了幾句,便利落地帶上皮包,大步朝她走來。 “你怎么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彼叫镣┥磉叄径?。“難得有空,不用陪傅云洲嗎?” “哎呀,你這么說,那我去找云洲好……”辛桐帶著揶揄的笑,假意轉(zhuǎn)身。 江鶴軒柔柔拉住她的小臂,將她牽到懷里,圈進雙臂,掌心捂著她的手,慢慢揉捏。男人胸口溫?zé)幔^微低地看著她,高領(lǐng)毛衣散發(fā)著柔順劑的味道。 辛桐略羞,輕輕推著他說:“走了走了,回家去?!?/br> 江鶴軒也不為難她,俯身在妻子微紅耳廓落下一個濕潤的吻,繼而牽著她往教職工的停車位走。 坐進車,驟然暖起來,辛桐甚至開始泛瞌睡。 江鶴軒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閑聊,釣魚似的釣著她的神兒。 辛桐拗不過,只得枕著靠墊,迷迷糊糊地同他聊,說,上周六季文然帶叁個孩子去游樂場,結(jié)果瑣瑣太鬧,跑丟了。然后季文然牽著碎碎,遍地找瑣瑣,當(dāng)大姐的辛瓊瑛在一旁,喝著熱奶茶,冷眼旁觀。 還有,前天本該是程易修下了活動,去接瑣瑣和碎碎放學(xué),結(jié)果出后臺,被某些過分親切的粉絲圍得水泄不通,他一路躲到廁所,打電話求傅云洲替自己接孩子。傅云洲在開會,發(fā)消息讓徐優(yōu)白去,徐優(yōu)白的手機在老婆蕭曉鹿那兒,蕭曉鹿看到消息,突發(fā)奇想,讓讀初中的辛瓊瑛接。小孩帶小孩,不知道帶到哪兒去,等辛桐找到他們的時候,辛瓊瑛正帶著弟弟meimei在路邊,迎著寒風(fēng)吃冰淇淋。 所有江鶴軒沒能參與的事,她都一件件說給他聽,直到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被他所熟知。 到家,暫時沒人,只有他倆在。 江鶴軒先幫她脫了外衣,然后脫自己的,搭在手臂上。 今年冬天格外冷,說不定能看見雪。 在南方看雪是極奢侈的事,下了也是薄薄一層,稍縱即逝,沒什么意思。 家中花園里栽的梅花,就是為了雪??上啄赀^去,沒見到雪,也沒見著花,辛桐一度以為它們?nèi)懒?,留了個枯枝,但春日一到,它們又齊齊開始長葉子,及時打消辛桐想鏟平這些梅樹的念頭。 說來,花園還是江鶴軒陪她弄的。 程易修最開始圖新鮮,扛著鏟子晃來晃去,不足一周,就沒了興趣。季文然——大小姐,別想!至于傅云洲,從來只有他指揮辛桐的份,哪有辛桐指揮他的?算了算了。 所以這種事,只有江鶴軒能陪,唯有他。 兩人有空做,沒空停,足足干了小半月的園藝活,才將寡淡的綠植換作花樹。收工后,江鶴軒單獨又請人牽一條電線出去,接上燈,搭一個遮陽棚,再添一張圓桌與一把椅子,給辛桐作夜里休息的地方。 他在猜心思方面,簡直到了可怖的地步。 江鶴軒回屋掛好二人防寒的外衣,折回來時,手上多出一杯熱茶。 “還冷不冷?”他抬起著茶杯,讓辛桐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口熱水。 辛桐搖頭,拉他去自己房里坐。 平日辛桐要上班,江鶴軒要上課,彼此循規(guī)蹈矩,能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辛桐想多瓜分點時間陪他,卻不知怎么才好。思來想去,無非聊天、逛街、吃飯……總不能見了面就脫衣服上床。 她著實不擅長約會,比勾引人還不擅長。 江鶴軒大抵是猜出她的心思,手臂松松垮垮地摟著她的腰,讓她同自己一起躺在沙發(fā)上,一面看著電視,一面牽著話頭舒緩地聊起天。 辛桐枕著他的肩膀躺了很久,漸漸憩著了。 “好了,睡吧?!苯Q軒無奈地笑了下?!翱茨阍谲嚿暇屠А!?/br> 辛桐半夢半醒間反問:“那你怎么辦?” “你不是在這兒陪著我嗎?”江鶴軒俯身,淺吻自額頭蔓延到唇畔,手臂仍摟著她,富有節(jié)奏地拍著她的后背。 幾乎是被過分溫柔的吻牽入睡眠,辛桐感覺渾身輕飄,四肢發(fā)軟,找不到力氣。 她好像做了個短暫的夢。 回到了很久之前,久到她刻意想忘卻的那段時日。 夢中的舊宅晦暗不明,遮光窗簾透入一縷慘淡的白光。江鶴軒沉默地坐在地板,半身曝露在光里,半身陷入陰影。他靠著鐵籠,捏著她露出籠子的那一截指尖。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難過,辛桐一手的冷汗。 他似是發(fā)現(xiàn)她醒了,抬頭看過來,沒戴眼鏡,一點小痣綴在眼角。 鶴軒,她想說話卻開不了口。 江鶴軒深深望著她,修長的手指穿過鐵籠,觸碰到她干澀的唇瓣,食指與中指慢慢彎曲,打開了她的唇,鉆進去,徐徐蹂躪著濕軟的舌苔。 “你愛我嗎?辛桐,你愛我嗎?”他反復(fù)逼問,指尖幾近要壓到舌根?!案嬖V我辛桐,你愛我嗎?” 辛桐險些干嘔。 未等她到最難受的那一刻,江鶴軒驟然收手。 他將沾染口涎的手指貼上自己的唇,舌尖探出來,小心地刮過指腹,品嘗著奴隸的滋味。 “有一點苦?!彼??!叭藗兛傉f愛情是有一股苦味兒的。” 辛桐尖叫一聲,驚醒。 張開眼,瞧見江鶴軒正抓住她的手,直勾勾看著她,像夢里一樣。辛桐一時失了魂,自然地反握住他的手,緊緊的,十指相扣。 “怎么了?”他輕輕問著,撥開她紛亂的長發(fā)?!白鲐瑝袅耍俊?/br> 辛桐不說話,呆了許久,才點點頭。 “可以和我說嗎?”他接著問。 辛桐回憶那個短暫的夢,不知怎得,眼眶微紅。 “別哭,別哭,我不問了。”江鶴軒俯身,細細地吻她的面頰,“有我在呢?!?/br> 辛桐伸手抱住他的腰,眼淚始終沒有落下。 正巧此時,家里的其他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暫且打斷了辛桐與江鶴軒之間難言的氣氛。 今日輪到傅云洲去接瓊瑛,季文然和程易修一起去接瑣瑣和碎碎。叁個孩子一回家,偌大的別野剎那間鬧騰起來。 既要生又要養(yǎng),可真是得有資本。 還好是五個人帶叁個,要只有夫妻兩個人,辛桐絕對生完頭胎,就押著丈夫去結(jié)扎。 辛桐起身,去廁所洗了把臉,出去見人。 一出自己的臥房,便見季小公主瞪大了眼睛,指著還沒拆掉的圣誕節(jié)吊飾抱怨:“程易修,這玩意兒你怎么還沒換!誰家都要過元旦了,還掛著圣誕節(jié)的裝飾?!?/br> 程易修理直氣壯:“有什么好拆?反正都紅的。這他媽能從圣誕用到元旦,就能從元旦用到過年!” “按你這么說,我們家一輩子別拆,還能從今年圣誕用到明年圣誕,再用到后年圣誕?!奔疚娜灰滩蛔》籽哿?。 辛桐聽得是又好氣又好笑,趕忙收拾好心情,上前去勸他倆。 江鶴軒跟在她身后,見她急匆匆朝季文然與程易修走去,不由停下腳步。 他遠遠地見她走入他們之間,聽她笑著在其他人面前自若地周旋,沒半分方才難受的模樣。 她剛剛,夢見什么了?江鶴軒不由想。 可惜辛桐一直沒同他說,也沒同其他幾個男人說,江鶴軒只得慢慢在心里猜。 隔了幾天,快到孩子們元旦節(jié)放假,眾人都推開工作,預(yù)備在家里好好聚一下,歇一歇。入夜,別野上下的燈全打開,四處通明。江鶴軒陪著她一起準(zhǔn)備了許久的晚飯,不下廚的那幾個負責(zé)管教孩子。 作jiejie的辛瓊瑛極有主見,不愛有人看著。二女兒辛瑣瑣卻鬧得不行,非拉著孱弱的弟弟做游戲,上竄下跳,程易修跟在兩個孩子屁股后頭跑,實在管不住了就叫傅云洲過來救命。 突然,辛瑣瑣跳起來,沖花園大喊:“mama,下雪了!” 辛桐聽到女兒的叫聲,漫步到花園,定神看了會兒,才確認下來。 是下雪了。 “瑣瑣,去叫jiejie和其他爸爸過來,好不好?”辛桐蹲下身,同女兒說。 這是冬日的第一場雪,紛紛而落。可惜天太黑,季文然把屋內(nèi)的燈全部打開,看得也不清楚,非要看,得去搬倉庫里,給夏天舉辦后院燒烤照明用的大燈。 辛桐嫌麻煩,便攔住程易修,不許他去。 可他還是去了,比起麻煩,還是家人們能一起看雪重要些。傅云洲怕弟弟摸黑把臉?biāo)て葡?,便提上外套陪他一起?/br> 幾人忙活了一陣,將燈全架起來,晚飯也挪到花園的棚子下。 燈光下,花叢積攢了層單薄的雪,微冷的雪粒子一絲一絲地飄,太小、太輕,比起雪,更似一層薄薄的白霧,將冬日略顯蕭條的院子織作纏綿的綢緞。 吃完飯,辛瑣瑣吵著手冷,要回屋。兒子辛景云天生體弱,辛桐怕他凍傷,便叫程易修和傅云洲一手一個抱著他倆回去。季文然向來怕冷,呆了一會兒也進客廳了。 江鶴軒端來熱茶與消遣的小說,繼而替她把大燈關(guān)掉,僅留一盞他給她準(zhǔn)備的小燈。 一方天地,他們走走停停、來來去去,辛桐始終坐在那兒,看她的書。終于,書看完了,她聽客廳里傳出辛瑣瑣明朗的笑聲,辛瓊瑛端著一壺茉莉花茶出來,告訴她,江爸爸猜她杯里的茶要喝盡,特意讓她出來續(xù)。 辛桐道了聲謝,手指親昵地撫過她的鬢發(fā),繼而側(cè)身給她讓了個位置,請她坐下。 辛瓊瑛挨著她的肩頭,默默看著細碎的雪往下落。 到十點半,傅云洲負責(zé)趕孩子們?nèi)ニX。辛瑣瑣不肯,一屁股坐到地上賴著不走,被程易修扛回去了。辛景云,亦是碎碎,睡前是要大人稍微哄一哄,讀點童話書的。所以季文然帶著書去陪。 辛桐與江鶴軒留下來收拾一片狼藉的餐廳。 “小桐,你和我在一起,似乎總是不高興。”江鶴軒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 “怎么會?”辛桐稍顯詫異。 “那就好?!苯Q軒淡淡止住話頭?!皼]有就好。” 辛桐噗嗤一笑。 她拿簽子插出泡在高腳杯里的櫻桃,含在口中。 “新年快樂啊,”辛桐輕聲說。 江鶴軒看著她,低頭,親了親她浮著酒沫的唇角。 辛桐難得沒避,反而一只手伸過去,扶著他的側(cè)臉吻過去。她舌尖一伸,將櫻桃核推到他的嘴里。 “交給你啦?!彼f。 “好,”江鶴軒笑了。 辛桐眼皮微抬,眼珠子斜斜地看向他,“你好像有話想對我說?!?/br> “沒什么,”江鶴軒道,“就是剛才瓊瑛問了我一個問題?!?/br> “她說什么?” “季文然前些天和我說,碎碎也問了一件事?!苯Q軒掩了下話頭?!皢栁覀儠粫幌矚g他。” 辛桐愣了愣,她沒想到看起來最安靜乖巧的兒子會問這樣的問題。 “碎碎身體不好,也很安靜。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和jiejie們不一樣,不如瓊瑛聰明、有主見,也不如瑣瑣活潑討喜。” “文然是怎么回的?”辛桐聲音低下去。 “季文然說,他告訴碎碎,自己和他一樣,不如傅云洲有錢,也不如程易修漂亮,有時愛發(fā)脾氣,但你還是很愛他。”江鶴軒看著辛桐,慢慢說。 辛桐隱約察覺出什么,開口:“那瓊瑛問你什么了?” “她問——我也會擔(dān)心你不夠愛我嗎?” 辛桐心弦微動,難言的酸澀彌漫。 她靠近他,輕聲貼在他耳邊問:“會嗎?鶴軒,你會嗎?” “會啊,小桐,當(dāng)然會?!彼驼Z,嗓音干凈又溫暖,一如喧和的春日?!爸钡浆F(xiàn)在,我都擔(dān)心你有一天不愛我?!?/br> 辛桐一時沉默。 安靜許久,她嘆了口氣,道:“鶴軒,如果我遇到麻煩,遭人欺負,我一定會去找云洲,因為我知道他不論如何都會替我出頭,哪怕是我做錯了事。如果我看到什么很新奇,又不敢嘗試的事,我會去找易修,因為他會義無反顧地帶我去,像要把我燃燒一樣。同理,我如果想拼命逃避什么,就要敲文然的門,他絕對會照顧好我?!?/br> “那我呢?”江鶴軒膽怯又溫和地詢問她。 “鶴軒,我若是偶遇一束將掉凋謝的花,遺憾且憂傷的心情無處分享,那么我會把它說給你聽。因為你一定會聽。不管我說什么,你都會聽。” 當(dāng)晚,回到自己的臥房,辛桐心里思索著江鶴軒的話,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覺。 雪聲漸急。 她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抽出一張紙,擰開鋼筆。 她寫。 我無法離開的愛人,我的影子與鏡子。 愿你我的愛能如同暗涌的海流。 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靜,不至于讓癲狂的風(fēng)浪撕碎彼此,也要引導(dǎo)對方下潛,一直觸摸到內(nèi)里的洶涌,感覺到沉默的愛意。 請相信我的愛情,一如我相信你。 辛桐一字一句寫完,落了筆,又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太酸太腐太矯情!不好意思拿出去給江鶴軒看。 她折起紙,本想扔進垃圾桶,可想了想,莫名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摸黑朝江鶴軒所用的書房走去。雪還在下,盈耳的簌簌聲,她背負著新雪的聲音,打開燈,窗外泠泠的雪光霎時映入屋內(nèi)。 辛桐踮起腳,把信紙藏進江鶴軒的書架。 夾在一本厚厚的小說里。 她想。 他或許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 又或許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 時隔一年,重新翻出“誰殺”來搞售后,感覺很不一樣。說心里話,過去這一年,覺得自己文風(fēng)變了不少,不知是好是壞,幸運的是還在寫東西,以頭撞南墻似的寫。 其實正文結(jié)束的那一刻,所有激蕩的故事都已結(jié)束,余下的皆是瑣事。他們會很普通地生活,普通地養(yǎng)育叁個孩子,普通地老去、死去。 后來翻煙火玫瑰,發(fā)現(xiàn)(四)是寫程弟弟,他和桐妹在那一章告訴彼此,我們是一見鐘情。(五)是傅總,桐妹向他承認,雖然你是個爛人但我愛你。傅云洲也承認,原來我是值得被人愛的。(六)是關(guān)于季小狐貍,桐妹對他說,不好的一切都過去了,所以別擔(dān)心,我們一起來養(yǎng)這只小貓吧。 可始終沒有寫江鶴軒的部分,于是趁著完結(jié)一年搞售后,補了一篇上來。 雖然可能寫得過于平淡,味同嚼蠟,但也算熨平了“誰殺”余下的褶皺。 就像是一直一直在說的那樣,他們分享了彼此的一部分。 衷心祝愿再次點開這篇文的讀者們。 愿你們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