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下雨，書院外河水暴漲，上山的棧橋被沖斷，書院休假半日。

    昨天是五月末，夏日來臨，白晝漸長。

    周遲睡到辰時三刻才醒。

    外面日光正盛，房內(nèi)數(shù)重簾幕深深地閉合，只透入斷續(xù)的光線，柔和而溫暖，落在粉色的紗幔內(nèi)，如緩慢流淌的玫瑰長河。

    周遲睜眼，看到的就是這幅熟悉的圖景。她房間的陳設(shè)布置與在王宮時大體相當(dāng)，只不過王宮稍顯沉悶，那色澤像從枯萎的花瓣上剝下來似的，同樣是臥房，比起日復(fù)一日短暫的休整，更適合永久的長眠。

    她昨夜哭了會便睡著了，一睜眼就瞧見自己手里緊緊抓著周江瀾送的香囊，銀色的圓球被她捂得溫?zé)?，看來昨天夜里沒掛穩(wěn)，臨睡時沒留神，失手將它扯落。

    周遲把它塞到枕頭下方。

    侍女服侍她穿衣洗漱，道：“今日仍需上學(xué)，新的棧橋大體完工，午后即可動身。周小少爺一大早就來了，現(xiàn)下在外面等您。”

    周遲會意，在梳妝臺前坐下，命侍女上妝，細(xì)細(xì)地搽了一層粉，遮住隱約泛青的眼周。

    一切收拾妥當(dāng)。

    周遲從簾后出來。

    “jiejie?！敝芙瓰懹蟻?，待湊近了，又有些憂心，“昨晚沒睡好？你平時不需要涂這么厚的。”

    兩人于偏廳落座，周遲命人添茶。

    “眼神不錯?！?/br>
    周江瀾一笑，自覺受到了贊賞：“那是自然?！?/br>
    周遲也笑，道：“弟弟，我不是在夸你?！?/br>
    周江瀾嗅出了玫瑰的香氣，突然捉住她的手，道：“你很喜歡我送的香囊?！?/br>
    周遲拍了下他的手背。

    周江瀾熱情不減：“我就知道你喜歡，我問過李大哥，他說女孩子喜歡這些東西。嗯......可惜送出的第二天就害你沒睡好，原來都是騙人的，這花不能安神。早知道換別的了?！?/br>
    “哪個李大哥？”

    “李承業(yè)，李將軍。jiejie，你忘記他了嗎？”

    周遲不禁想起，兩個多月前，她偷溜出去喝酒，醉后小睡了片刻，醒來時周江瀾枕在她的膝蓋上，睡得比她還沉，鬢發(fā)微微散亂，眉心壓出一枚紅色的印。周遲摘下斗篷，輕輕披在周江瀾身上，準(zhǔn)備找人要些解酒湯，誰知一出門，直撞進(jìn)李承業(yè)懷里。他身體還混著女人的體香，眉目疏淡，見到她也無甚表情，是情欲散后慵懶的味道。

    “將軍當(dāng)真狂放不羈?！?/br>
    李承業(yè)一記眼刀飛來。

    周遲好奇：“你不洗個澡再走？”

    李承業(yè)不發(fā)一言，掠過周遲匆匆離開。

    自那之后兩人再未碰面。

    周遲想了想，對周江瀾道：“你同這位李將軍在一起時開心嗎？”

    “李大哥事事穩(wěn)重，像我的親哥哥一樣?！?/br>
    周遲抿了口茶，以余光瞧他：“我傷心了。你有jiejie不夠，還要找哥哥?！?/br>
    周江瀾一噎：“我不是這個意思?！?/br>
    周遲截斷他的話：“你喜歡他，便和他玩，這沒什么可議論的。長點心眼顧好自己就是了。”

    周江瀾稱是。

    兩人聊了一會，周江瀾忽而又道：“我那剩下的玫瑰干花還有許多，想贈送給書院的師兄師姐，jiejie你說，他們會喜歡嗎？”

    周遲合上杯蓋，道：“周姑娘送什么都是好的。jiejie相信，他們一定會十分開心地收下?！?/br>
    將軍夫人叮囑兩人用過午飯再出門。

    修補棧橋的是一隊軍士，都是沈?qū)④娚磉叺挠H兵。為首者李承業(yè)，他昨日夜里在城東執(zhí)勤，離此處近，接到命令就趕來了，沒怎么睡。

    李承業(yè)敞著上身，上衣打了個結(jié)扎在腰上，大顆的汗滴滑過他的胸膛。周遲注意到，他的腰側(cè)有道疤痕，長而薄，斜斜地貫入衣物遮蓋的地方，似是劍傷。

    原先的木橋年久，已損壞大半。李承業(yè)親自帶人敲墩子，捆竹筏，栓繩，在河道窄小之處造了個一二丈寬的浮橋，臨時供要上山的人用。

    過橋是上山的路，書院在半山腰，山上住戶不多，鮮有外人打擾。

    周江瀾同李承業(yè)略寒暄了兩句。

    周遲捏了捏他的手背，道：“我同李將軍有話說，你且去前面等我。”

    周江瀾個子已經(jīng)比她高了，是個真真正正的少年，清越、自持，他微微使力，回握周遲的手，一步三回頭，領(lǐng)著小童過橋去了。

    李承業(yè)主動開口：“家主要來江城一趟，估摸著，就這個月?！?/br>
    “你怎么想的？你沒有自己的意愿？”

    “什么意愿。開弓沒有回頭箭?！?/br>
    周遲無言。

    她想到周江瀾在等她，開口道：“沈?qū)④姶悴槐??！?/br>
    這話好像在李承業(yè)意料之中，他笑道：“相逢一場，我沒有哪里對不起他?！?/br>
    周遲垂眸，她不想讓這雙眼睛里流露出生氣的意思，半點都不行。她見不得李承業(yè)如此，也有些責(zé)怪沈?qū)④姟Ｉ驅(qū)④娨患易訌纳系较露己苷疹櫵?，但就算她是沈?qū)④姷挠H生女兒，也無權(quán)決定他一個部下的去留，更何況這事還牽扯到李氏的家主，遠(yuǎn)遠(yuǎn)輪不到她來在李承業(yè)這里充當(dāng)說客。

    李承業(yè)拭掉眉角的汗，見周遲傻站著，嗤笑道：“你有什么可慌的。末將，今后還請你多加關(guān)照?！?/br>
    周遲揚眉，直視他的眼睛。

    李承業(yè)同樣無畏地回視她。

    一個閃著微不可見的火光，略帶挑釁之意，另一個則悠悠的，漫不經(jīng)心。

    李承業(yè)又咧嘴笑了，解開腰上的衣服，揪緊兩頭，一邊擰干水，一邊大步跨上岸。

    無人落敗，這場較量以一方率先退出而告終。

    夜里，周遲輾轉(zhuǎn)反側(cè)，李承業(yè)最后一句話在她耳邊揮之不去，迷迷糊糊中，換了幾個場景，變成她的噩夢。

    她經(jīng)常做夢，大多都不清晰，有一大半睜眼就忘。無論何種夢，夢境中她的臉永遠(yuǎn)是模糊的，她也從未見過水面、鏡子、金銀器皿之類的存在，只有冷熱和悲喜出現(xiàn)在她身上，只有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是真實的。

    她夢見王宮大婚，主角是她，父親執(zhí)起她的左手，交到一個男人的手心里，隔著紅色的面紗，父親的身形突然劇烈晃動，男人把她摟緊懷里，一手擋住她的眼睛，一手把長劍送進(jìn)她父親的左胸。

    心口傳來的感覺太壓抑，逼得她睜開眼。

    被窩里躺了另一個人，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好像回到了長滿春草的原野。

    “是你呀?！敝苓t喃喃道。

    她翻過身，正對著身側(cè)的人，準(zhǔn)備再次睡去。

    不，不對。

    她霎時清醒過來，只覺一股風(fēng)灌進(jìn)天靈蓋，涼颼颼的。

    “你怎么在我床上？”

    周江瀾迅速捂住她的唇：“jiejie，我偷偷來的，別叫?！?/br>
    周遲驚疑不定。

    周江瀾輕聲道：“jiejie，我注意你整整一天了，你是不是不高興？”

    他的神色和話語當(dāng)中滿滿關(guān)切之意。

    周遲很快xiele氣，示意他松手，坐起身子，而后道：“沒有。我沒有不高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