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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暗塵舊香在線閱讀 - 八 忘憂(1)

八 忘憂(1)

    入春,暖鋒過境,雨下個沒停。

    屋子上潮,收在柜里的衣服要生霉了。樂憂將衣服清理出來,晾在屋里。

    雨絲絲飄進(jìn)來,沾濕綠葉。

    樂憂將盆栽捧回屋,彈了彈葉上的雨珠。這是發(fā)財樹,很小一棵。聽說種了能發(fā)財。但她其實想種忘憂草。

    她mama同她講,她的名字取自《論語》,樂以忘憂。

    她mama希望她一輩子沒有憂愁。

    雨檐上滴下的雨,啪嗒啪嗒地,在積水洼里濺起水花。

    她蹲在屋前,手接著從檐上滴落下來的雨珠,出神地想,mama什么時候回來?

    聽見有鞋子踩在水上的聲音,她驚喜地抬起頭。

    一個男人,穿著西裝,水濺上锃亮的皮鞋。他握著一把傘,手很好看。跟竹節(jié)一樣分明。

    不是mama,樂憂失望地撇嘴。她站起來,折回身。

    男人喊住她:“樂憂?”

    男人比她大了一輪不止,嗓音成熟低沉,與她同學(xué)的尖細(xì)尖細(xì)的不一樣。

    男人走去她面前,屈膝,與她平視:“你是樂憂嗎?”

    她點頭。

    “樂以忘憂,不知何苦。好名字。”

    他竟然知道她名字的典故。

    她看著男人的眸子。湛黑,瞳孔邊有層暈。叫她想起在電視里看到的一種寶石。

    啊,叫什么來著?

    樂憂想不起了。

    男人從口袋里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白紙,他遞給她。

    樂憂看他一眼,打開,很快認(rèn)出,上面是她mama的字。

    她對他放下戒心。

    mama說,她生病了,需要治病,讓樂憂去陽叔叔家里住一段時間,之后她會來接她。陽叔叔是mama的老朋友,不用擔(dān)心。

    “陽叔叔?”她喊。

    他笑著點頭。他說他叫陽庭,以后他會好好照顧她的。

    陽光落滿庭院。很好聽。

    她默默想著。

    陽庭叫她收拾必要的東西。

    樂憂踮起腳尖,將才掛上不久的衣服取下。衣服掛著,反而被飄來的雨淋濕。

    陽庭說:“不用帶了,我將來給你買新的。”

    她想了想,只背了自己的書包,捧上自己的發(fā)財樹。除此之外,她實在沒有什么“必要”的東西。

    這回他沒攔她。

    *

    陽庭家的別墅很大,三層樓。房子前,有個花園,栽滿了花,紅的綠的白的,五彩繽紛。

    用人替他開門。

    他很有錢,有好些個人服侍他,像以前的地主。她想。

    在陽家,樂憂住得很舒適。這里的環(huán)境,比她以前的家好了數(shù)十倍,不,百倍。

    陽庭沒有娶妻,卻有個小孩,跟他很像,才八歲。

    早晨,司機(jī)送他與樂憂上學(xué)。

    司機(jī)對小孩很好,不似對她的恭敬,但也不十分親昵。樂憂猜,他是陽庭的兒子。

    可奇怪的是,陽庭對他并不親熱。

    來陽家后,樂憂學(xué)會了一件事: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刨根問底問明白的。

    兩年倏忽晃過。

    樂憂快十三歲了,卻沒陽庭肩膀高。她早知道,他是個高大的男人。

    她不知他多少歲,至少三十了吧。她mama二十四生下她,她如此推斷著他的年齡。

    她站在門口,用手挨著門框比著自己身高。一看,一年才長高三厘米。簡直對不起陽庭好吃好喝養(yǎng)她。

    但如果是mama見了,她會很開心。她會抱著樂憂說:“樂憂快長大了?!?/br>
    mama病治了一年,還沒治好嗎?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很想念mama。

    即使陽庭待她極好,如生身父親般,但絕比不得溫柔的mama。而且他有女友——他帶回家過。

    她曾看見他們在書房里親吻。她年紀(jì)不小,又早慧,并不天真,自然懂。

    那晚她極想極想mama,早晨醒來,枕頭是濕的。夢里她哭著叫mama。

    她在他家,是個外人。寄人籬下,并不好受。是對mama的想念,才支撐她生活到現(xiàn)在。

    陽庭走來,溫柔地說:“小憂憂很高了?!?/br>
    他總把她當(dāng)小孩。其實很多年以前,她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夠嫁人了。

    她抬起頭,看他,淚盈于睫:“都兩年了?!?/br>
    “是?!彼凰蝗缙鋪淼难蹨I嚇了一跳,去摸她細(xì)軟的頭發(fā),“在這,過得不開心么?”

    “開心??墒菦]有mama。陽叔叔,我mama,是不是……病沒治好?是不是……去世了?”

    她早就這樣想過,不然,為什么她一直沒來接她?只是她始終不敢問。

    那天陽庭第一次抱了她,將她摟在懷里。

    是那種,很簡單的,不帶任何男女情欲的擁抱。

    他身上有男式香水馥雅的香氣。她早已開始發(fā)育,胸脯壓在他軀體上,略感羞恥。

    但他一下一下摸著她腦后的發(fā),溫柔細(xì)貼,似是如山的父愛。

    她從未見過她的父親。mama說,她爸爸在她剛出生沒多久,就因事故去世了。

    悲從心來,她哭得更加不可自抑,染濕他的襯衣。

    陽庭送她坐在床上,楷去她臉上的淚水。他從袋里取出一串項鏈,戴在她脖上。

    “憂憂不哭,送你禮物。”

    她低頭看。

    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面雕了憨態(tài)可掬的彌勒佛。

    她記得mama說,男戴觀音,女戴佛。

    他的眼睛。她想起來了。像是黑曜石。

    她問:“陽叔叔,陽陽是不是你兒子???”她記得司機(jī)叫小男孩為陽陽。

    “對?!?/br>
    “但他沒喊過你爸爸?!?/br>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問太多?!?/br>
    陽庭仍舊笑著。樂憂看出來,他不想講,笑里透著冷疏。

    每次她問,mama也這樣回答。有什么事,是小孩不能了解的嗎?

    那天上學(xué),吃過早餐,陽陽一言不發(fā)地跳下地。

    樂憂叫他:“陽陽?!边@是她頭次叫他。

    他回頭看她。果然是親父子,眸子都是黑黢黢的。

    “你為什么不跟我講話?”

    沒作聲。

    “你也不叫你爸爸?!?/br>
    一聲不吭。

    其實她也沒期待他回答,其實只是想跟他說說話,緩和下關(guān)系。

    “你知道我叫什么嗎?我叫樂憂。樂以忘憂的樂憂?!?/br>
    她歪著頭,沖他甜甜地笑,努力讓自己顯得好親近。

    “我不想知道。我討厭你?!彼f。聲音帶著類似一種野獸喑啞的嘶吼感,音量卻很小。他背上書包,低頭往門外走。

    樂憂猜,是他和陽庭本就關(guān)系不好,她一個外來的小孩,更加分走爸爸的關(guān)心。

    她老成地嘆口氣。

    陽庭偶爾請人來家開聚會。有時是她同學(xué),有時是陽陽的同學(xué)。更多時候,是陽庭的朋友。他朋友很多。好在屋子大,裝得下。

    樂憂不喜他們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樣子,向來躲在房間里不出去。

    房子隔音,她仍戴著耳塞看小說。她成績一般,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司機(jī)去。她對學(xué)習(xí)提不起興趣,也許是反骨作祟。

    陽庭從不嚴(yán)格管教她,畢竟他忙,頂多規(guī)勸兩聲,“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不要整天看小說”之類。

    她看亦舒的《喜寶》。

    書里,勖存姿也比姜喜寶大那樣多。

    她看得入迷,沒發(fā)現(xiàn)陽庭進(jìn)來。

    陽庭快到不惑,喝得醺醉,腳步不穩(wěn),人跌坐在床上。

    樂憂聽見聲音,回頭。

    他手向后,撐著床面,眉梢微挑。即便年紀(jì)已大,仍是英俊難掩。

    “在看小說?”

    “嗯?!?/br>
    出乎意料的,他倒不訓(xùn)她:“不下去吃東西?”

    “不餓。”

    他仍笑著。眼角的尾紋像湖面漾開的漣漪。

    花園的花香輕輕鉆進(jìn)來。

    風(fēng)也輕輕悄悄,卷著她的發(fā)絲,欲說還休地牽起,松開。

    陽庭忽然嘆口氣:“我老了。你也大了?!?/br>
    這語氣多么像勖存姿無數(shù)次地感嘆啊。

    樂憂坐到他身邊,猶豫著,抱著他的胳膊。她覺得,他今天心情愉悅,應(yīng)該不會反感她的親近。

    她像也喝了酒,膽大起來。往日里,她是不敢這樣靠近他的。

    她擁他的胳膊,貼在胸口前,覺得踏實。

    “你今天喝的是忘憂酒嗎?”她聞見他身上的酒氣。

    他愛喝烈酒,香氣也就很烈,將她的煩憂都燃盡。

    陽庭大笑:“是,忘憂忘憂?!?/br>
    他問她:“高考后,志愿填哪兒,想好了嗎?”

    樂憂搖頭。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快要離開他身邊的時候了。感覺如看電影,還沒來得及回味,就已到結(jié)局。

    其實,他交際、工作繁忙,與她見面甚少。像每年七夕見面的牛郎織女。

    可他身邊的女友換了又換,仍未結(jié)婚。

    樂憂看入他的眸里。

    那塊黑曜石在胸口,暖暖的,和他的眼睛一樣。

    仿佛中了邪一般,她仰起頭,親在他唇角。

    她松開他,飛快地逃走,心像是落在蹦蹦床上,有個孩子則蹦得歡快。

    在門口猝不及防撞上陽陽。

    男生個子躥得快,他比她小,卻已有她那般高??梢灶A(yù)見的是,他未來也會像陽庭一般高大。

    他皺眉說:“怎么像賊一樣?”看見從后走出的陽庭,“啊,你在這。下頭的人問你在哪兒。”

    陽陽和她關(guān)系不如起先冷淡,卻仍不喊陽庭爸爸,稱呼向來是“你”。陽庭也從不糾正。

    樂憂低下頭。

    心虛讓她不敢看陽庭和陽陽。

    陽庭瞥她一眼,平穩(wěn)呼吸,看向兒子:“好。我知道了。”

    這時,陽庭語中醉意已消,仍是那個,對兒子不茍言笑的父親。

    “你回房寫作業(yè)吧。”

    陽陽走了。

    事實上,他并不需要成績很好,反正無論如何,進(jìn)來陽庭也會將事業(yè)傳給他。

    只是不想面對他。

    一對父子,比上下級的同事更陌生,平常的交流都不需要,只有指揮、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