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夢里(三)
我覺得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白了又青,青了又紅,紅了又白。不瞞你說,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小變態(tài)對我的反應(yīng)卻很滿意,他哈哈大笑起來,快活地在屋里轉(zhuǎn)著輪椅,眼底都是瘋狂的光亮。 此時已是夜間,他笑著,宛如惡鬼橫空出世。 “‘他殘了,當(dāng)不了家主’?!彼а狼旋X,無比惡毒地冷笑。 回頭,又對我說:“我爹說的。” 夜風(fēng)順著窗戶吹來,吹得我遍體生寒,我眨著眼,費(fèi)力地眨著,突然眼前就被打濕了。 我害怕著,顫抖著,也哽咽著??拗鴮λf:“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不是怎樣?!”他按著輪椅的手臂爆出青筋,抬手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拉到他面前,直直地望著我淚眼模糊的臉。 “你是不是也這么覺得的!你裝什么裝??!你們都這么覺得,都這么覺得!”他爆喝著,越說越不忿,笑容也越發(fā)扭曲,“你現(xiàn)在哭給誰看!我告訴你,姑蘇季氏是臟的,季家每個人都不干凈!泡水里都洗不干凈的骯臟!什么百年世家,兄友弟恭,都是假的!他們一個個都爛到了骨子里!爛透了!” 我渾身抖個不停,睜大了眼睛,盯著他這張蒼白的,布滿自嘲的臉。 痛。 好痛苦。 可我看著他,只覺得小變態(tài)應(yīng)該更痛。 失望或者憤怒,這種情緒他已經(jīng)嘗過太多太多次了,我想他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然而他如今眼神倔強(qiáng),喘著粗氣,笑得癲狂,慢慢地用手蓋住眼睛,我卻忽然領(lǐng)悟了——原來比世上還有比痛苦更難以忍受的東西。 來自最敬愛的人的棄如敝屣。 “孟里。” 我抬頭,望進(jìn)他深邃而幽冷的眼睛里。 “他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算了?” 我抖得更厲害,心頭周遭似乎生出了許多小刺,包裹著最柔軟的部分,扎進(jìn)了我的最里面。 以往小變態(tài)也是喜怒無常的,他嘴上說著打打殺殺,但真正動怒的時候并不多,這是我第一次看他這個樣子。 他才二十歲,當(dāng)是好兒郎的年紀(jì),可那雙本該載滿風(fēng)月的眼眸里全寫著滄桑。 他的心死了。 “問你話呢。” 小變態(tài)走近了,用自己微涼的手指,撫摸上了我蒼白的臉頰。 他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恨之入骨,“你覺得我有病嗎?” 我搖頭搖得很用力。 “我在你們眼里,到底是什么?” 我想告訴他,你在我眼里,是少爺,是主子,是二公子,是第四門唯一的主人。 也是我的天地。 可我知道,無論哪個答案其實(shí)都不對,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如既往,小變態(tài)問我問題從來不需要答案。他輕輕嘆息,闔上眼睛。 他沒有再說話了。 彼時,我尚且不明白世上有一句話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悲莫過于無聲”,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也看著那張被水打濕的畫,不知道該怎么辦。 畫上是他新制的武器,一把殺傷力極強(qiáng)的弩,他興致勃勃地給起了名字,叫鷹弩,準(zhǔn)備送給宗主當(dāng)生辰禮物的。 他無非是想向自己的父親證明,他將第四門交給他,他可以做得很好。 哪怕身殘,但他依然會是令他驕傲的兒子,不比三公子差上分毫。 但如今,我悲哀地看著爛在水里的紙。 這禮物大抵這輩子都不會送出去了。 * 說實(shí)話,因?yàn)樾∽儜B(tài)那晚的失態(tài),我對宗主有過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怨念。 也就一點(diǎn)點(diǎn),真的。再多我就不敢了。 我又在小變態(tài)的院子里待了一陣子,轉(zhuǎn)眼到了盛夏時節(jié),我也不去摘石榴花了,成天研究著怎么做把更大更輕便能扇出更強(qiáng)勁的風(fēng)的扇子。 原因無他,小變態(tài)怕熱,而且夏天到了,他的傷口有時候會莫名其妙流膿水,身上要是不爽利,味道就有些難聞。 說是為他,其實(shí)也是為我自己。 然而就在我數(shù)著什么樣的羽毛做起來比較好用的時候,小變態(tài)出事了。 確切地說,是小變態(tài)的外公家,也就是殷家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其實(shí)很簡單,那天殷二爺為了找女人,趁著殷宗主不在偷跑去醉里尋歡了,女人找沒找著我不知道,殷二爺?shù)拿铧c(diǎn)去了半條倒是真的。 江南殷家的二爺向來耽于美色,但好色好到差點(diǎn)死在女人床上的,從江南到上京,從潁川到洛陽,天上地下大概只此一家。 殷二爺出了名,殷宗主的臉成了鍋底,小變態(tài)rou眼可見的憔悴了。 那幾天過后,我看到他越來越認(rèn)真地繪著鷹弩,時常熬到天明,眼底都熬出了紅血絲。 我跟嬤嬤商量著,要做點(diǎn)什么東西給他補(bǔ)補(bǔ)。 在掀鍋的時候,閔鈺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了,他只留了一條手臂,空蕩的左手袖子打了結(jié),瞧著怪可憐的。 他一上來,就面無表情地沖我說:“你是不是有???” 我差點(diǎn)呵呵了。 小變態(tài)問我他是不是有病,你問我我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們都有病。 閔鈺的臉色很不好,他瞥了鍋?zhàn)右谎?,說:“你別想些有的沒的,季家將來輪不到他做家主,你對他再好也熬不出頭。” 我一愣,心里很不是滋味,閔鈺這人說話嘴欠慣了,但這次我聽著就格外不順耳。 我跟他說:“你也是下人,居然敢在背地里妄議主子?” 閔鈺冷著臉,突然嘴角扯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 “他很快就不是了。” 我拎著大湯勺,問他:“你什么意思?” 但他答非所問,“殷二爺死了?!?/br> 我又一愣。 殷二爺死了。 殷二爺是小變態(tài)的外公,除了殷大夫人,數(shù)他最疼小變態(tài)了。 完了,小變態(tài)一定很傷心。 閔鈺說:“他之前請季門主去殺兇手,三公子攔著,季門主不愿意傷他,就作罷了?!?/br> 我問他:“兇手是誰?” 閔鈺竟然認(rèn)真想了想,“一個女人?!?/br> 停了好一會兒,又補(bǔ)充道:“漂亮的女人。” 能讓閔鈺這塊木頭說出漂亮兩個字,那得是多漂亮啊。 完了完了完了。 繞來繞去,殷二爺還是死在了女人身上。 但這和小變態(tài)不當(dāng)主子有什么關(guān)系??? 閔鈺大抵看出我的困惑,很貼心地為我答疑解惑:“那女人還殺了殷大夫人?!?/br> “……” 我足足呆滯了快一柱香,才勉強(qiáng)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shí)。 全天下最疼小變態(tài)的兩個人都去了。 我大概也就半個月多沒接近小變態(tài),因?yàn)樗饲耙恢痹谥谱鼹楀?,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連吃飯上藥都是放門口,除了那些黑衣服打手,誰也進(jìn)不去。 就半個月多,他的世界竟已天翻地覆。 但更天翻地覆的還在后面。 閔鈺說:“二公子已經(jīng)為他們報仇了,兇手被他用鷹弩擊殺,跌落萬丈懸崖,必死無疑。” 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總感覺他的話還沒說完。 果然,他薄唇輕啟,慢慢地說道:“三公子也差點(diǎn)跟著去了。” 我大驚,“為什么?” 閔鈺:“三公子和那漂亮女人是一對?!?/br> 我的蒼…… “那漂亮女人可能是宗主的女兒。” ……天老爺呀! 我真是佩服極了閔鈺講故事的能力,重點(diǎn)抓得也太準(zhǔn)了,看似什么都說了,卻又留給人無限遐想的余地,堪稱霧里看花一把好手。 但我不記得夫人和宗主還生了個女兒呀。 閔鈺此時的貼心超乎想象,他說:“她應(yīng)該是宗主和別的女人的私生女。” “……” “宗主大怒,已經(jīng)把二公子關(guān)到了地牢,夫人受了大刺激,剛剛送回殷家了?!?/br> 我丟下湯勺,大步往外面走去,在經(jīng)過閔鈺身邊的時候被他一把拉住。 “你要去干什么?” 我張嘴,“我要去……” 但接下來的話全都卡在了喉嚨里。 是啊,我要去干嘛呢,我能去干嘛呢?我只是個小丫鬟罷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閔鈺別過頭,他站在我面前,身影這么高大,半張臉掩蓋在裊裊白煙后,看不真切。 他說:“別去了,孟里,第四門沒有了,二公子也沒有了。” 我的嘴唇動了動,可真的不知道說點(diǎn)什么。 閔鈺的面色這樣沉冷,嬤嬤也早不知道去哪兒了,他望著我,慢慢地把話說完:“孟里,我要走了,以后也不回來了?!?/br> 我怔怔地點(diǎn)點(diǎn)頭,許是被沖擊地太強(qiáng)烈了,對離別的感觸都沒那么深。 閔鈺抬起眼睛,神情不太好,他的臉上沒有太多血色,即便背后是暖陽萬丈,也顯得愈發(fā)蒼涼落寞。 他說:“我以前很羨慕他,有個你對他這么好,從沒人這樣對我過,所以我那時很想你也對我這么好,可后來……” 他頓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陽光照進(jìn)來,他逆著光亮,面容看不清楚,只聽見嗓音沙啞,啞得不成調(diào)子。 后來什么呢? 我沒問,也不太想問。 萬般道不盡,化作黃金色,我讀書不多,但有句話覺得深以為然,便是切莫深究,因?yàn)橛泻芏鄸|西是深究不起的。 閔鈺最后看了我一眼,那張不茍言笑的面龐是如此熟悉,眼里似乎有著渴望,也有著恍惚的無措。 他指了指自己的斷臂,對我說:“我這條手臂,就是他砍的,阿昌也是他殺的。他殺了很多人,孟里,他沒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趁早死心吧,像他那樣的人誰也救不了。” “我……” 我昏昏沉沉的,囁嚅著,無法應(yīng)答。 閔鈺朝我笑了笑,終是轉(zhuǎn)身離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陽光下,一路都不曾回頭。 偌大的廚房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茫然地站著,外頭陽光那么好,好得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我知道閔鈺不會騙我。 我忽然有點(diǎn)難過——一瞬間想到了小變態(tài),竟覺得他可憐又可悲。 補(bǔ)品還在鍋里,咕咚咕咚往外冒泡,要吃他的人卻已經(jīng)被丟進(jìn)了地牢,死生不明。 我扭頭看了鍋里一眼, 剎那間濕潤的感覺從眼眶流出。 我想到了很久之前的那個月夜,在大公子的墓碑前,他摸著那上頭的字,在最后一個字上停留,對我說:“我好像是全天下最多余的那一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為我哭?!?/br>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我懂了。 他摸著墓碑的最后一個字,因?yàn)樗痛蠊拥拿种徊盍艘粋€字。 他那時在想的,或許便是自己的墓碑長得什么樣。 地牢…… 他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當(dāng)年我跪在他腳邊發(fā)了誓,他活著一日,我便忠于他一日,只要沒見到他的尸體,這誓言便永生有效。 我永遠(yuǎn)忠于他,直到死亡來臨。 * 再次和小變態(tài)有接觸,大概是在一年半以后了。 其實(shí)在這之前我是得知了他從地牢里出來的消息的,那是在他被關(guān)了快一年以后,他推著輪椅進(jìn)來的那一刻,說真的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他變了,變了好多好多。 最直觀的變化,是不再同我親近。以前他心情好了還會教我寫字,但現(xiàn)在連抬頭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 只在最開始的那天,第五門的戚門主推他進(jìn)來,他坐在輪椅上,往空蕩蕩的院子掃了一眼,目光在石榴花上掠過,似笑非笑地說:“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 他的右手軟軟垂著,只有左手不時有些小動作,一年不見又瘦了一大圈,臉上都快脫相了。 可他活著,他還好好活著。盡管變得更加陰沉,更加無常。 我差點(diǎn)跪下來感謝上蒼。 小變態(tài)不再理我了,他籌謀著做更大更重要的事,我自是不清楚他要做些什么,每天只負(fù)責(zé)繼續(xù)做好我的丫鬟,給他端茶送水。 直到又過了段日子,我才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那天我正在屋外折石榴花,就聽到外頭喧囂一片,熙熙攘攘的全是吵鬧聲,還伴隨著武器相撞的聲音,刺耳又煩人。 我正納悶,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出去看看,外頭的聲音卻停了下來。 過了會兒,只聽得風(fēng)聲作響。 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猶疑了一下,回屋里抱出了門栓,緊緊摟在懷里,踟躕著出了門。 門外的情形著實(shí)震撼到了我。 “二公子???” 那人躺在血泊里,輪椅重重地壓在他身上,他的眼睛睜著,無神地望著前方,一動不動。 頭發(fā)也是散亂的,身上滿滿都是血,衣衫被割破了好幾個口子,臉上也全是血。 在他不遠(yuǎn)處,是夫人涼透了的尸體。 再遠(yuǎn)一點(diǎn)點(diǎn),是宗主捂著心口蜷縮抽搐著。 周遭幾十上百個黑衣打手,都跟被下了迷藥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乍一看去場面十分驚悚。 我丟了門栓,想也不想就沖到小變態(tài)身邊,使出吃奶的勁兒把輪椅扶起來,再吭哧吭哧地把他弄到輪椅上后,氣都喘不勻了。 他臉色很白,直直地看著夫人的尸體,我想著夫人或許還有救,趕忙上前無去探了探鼻息——涼透了。 我又回到他身邊,他的眼神此刻看起來空洞而茫然,我靠得更近了些,他終于注意到了我,幾乎是渙散地,輕聲地喊我:“孟里……” 我連忙上前,半蹲下身子,說:“公子,是我?!?/br> 他笑了,他竟然笑了。抬起血跡斑斑的手,輕輕撫上了我的額頭。 “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啞然,心腔里的東西猛地巨疼,似乎有什么裂開了,流出來。 “死光了……”他轉(zhuǎn)頭,僵硬地看著周遭,細(xì)細(xì)顫抖著,左手按在我的肩頭,“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金色的光芒灑落大地,他像是徹底被抽干了靈魂,左手扶著把手,咬著牙想站起來——他當(dāng)然不能得償所愿,對一個只有左手有用的人來講,根本做不到。 他踉蹌著跌回去,我趕緊上前扶他,卻被他哆嗦著一把打開。 他笑著,笑著笑著又哭起來,在輪椅里掙扎蠕動。 一聲聲的哭泣,像從血rou里剜出了心臟。 金光吞噬烏云,他像困獸一樣哀鳴,他其實(shí)做到了,我的主子,我的公子,他做到了他最想要的——?dú)У艏炯摇?/br> 可代價好大,大到我都替他覺得承受不起。 天下間那么多的苦難,兩輩子的冤孽,所有人都有相報的目標(biāo),唯獨(dú)他沒有。 所以他只能哭,回復(fù)到生命最原始的樣子,哇哇啼哭。 也是在某個孤寂的夜里,他提筆寫下“孟里”兩個字,折了枝火紅的石榴花別在我發(fā)間,教我念詩,念“夢里春歸去,榴花晚欲然”,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好,人間的苦難尚未發(fā)生,他不欠任何人,坦坦蕩蕩,干干凈凈。 那朵石榴花,藏著我不敢說的心事。 其實(shí)那些事我都知道,他瞞不住,也不想瞞。 他殺了好多人,害了好多人,無論是阿昌、閔鈺還是謝門主,他從未有過心軟。 我有時會想為什么,有時又不會去想,想得次數(shù)多了,全都化成一句話。是他坐在院落里,望著滿院的火紅,眼神悲切。 他說:“是命選擇了我,不是我選擇了命?!?/br> 為什么呢,能有為什么。因?yàn)樗鷣韼е锬?,因?yàn)樗槐蝗魏稳讼矚g,因?yàn)樗焐鷼埣踩鄙匐p腿。最愛他的親人死于非命,所以他也要去掠奪別人的親情,別人的溫暖。 他罪大惡極,他死不足惜。 這些我都知道。可那又怎樣? 他最初,也并不想要變成這樣。 命運(yùn)就是這樣,總能教人面目全非。 我倚靠在他的輪椅邊,望著風(fēng)光無限的季家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他把積在心頭十余年的恨一次還了回去,這樣扭曲又這樣快意。 金光渺渺,一出陳舊的戲碼終于要謝幕,微風(fēng)吹來,我似乎聽到輕聲吟唱,唱罪孽,唱救贖,唱過往,唱新生。 風(fēng)吹過,榴花欲然。 —— 其實(shí)這個番外本身不是這個結(jié)局,但突然感覺這樣也挺好。 你們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