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意
來的時候費了老大一番力氣,回去的時候才花了兩天不到。 紅妝一路上真是受苦受難,季寒初變著法子給她弄補(bǔ)藥,喝了兩天她就覺得自己要瘋。 “能不能先不喝了?”紅妝嗔道,因為連日來的勞累,臉頰上的rou都消退很多,微微凹陷進(jìn)去,“以后再喝。” 季寒初把她的手拿下來,聲音很溫柔,話語很堅決:“不行?!?/br> 紅妝沒作聲,覺得現(xiàn)在看他只有討厭,她想來想去,問他:“季三,你是不是擔(dān)心自己會沒有子嗣?” 雙生蠱的效用雖讓復(fù)生者如常人無異,但身子卻衰敗許多,她之前又傷得過重,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能從南疆活蹦亂跳地跑到江南已經(jīng)不容易,真要生孩子,那肯定是生死線上再過一遭。 紅妝向來想什么說什么,對此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她坦然道:“我這副身子,生孩子確實不太容易?!?/br> 季寒初望她,湊近,薄唇覆蓋過她嘴唇喝過藥汁的地方,淺淺地含上一下,淡淡的苦味從她的唇瓣傳到他的舌尖,在二人之中圍繞。 他低聲說:“我不在乎他,我在乎的是你。” 有沒有子嗣都沒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棄了自己的道,再要放棄繁衍后代更順理成章,就算真的要被祖上責(zé)怪,那死后下了地獄再去償還便是。 但在生前,他想守住自己想要守的東西。 季寒初輕輕說:“紅妝,我還想求個百年?!?/br> 所以,不是為他,是為你。 “知道了?!奔t妝笑出聲,撫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不過,我還是想的?!?/br> 季寒初:“可是……” 紅妝打斷他:“小醫(yī)仙什么時候這么不自信了?我反正已經(jīng)不做搖光了,我不管,你必須負(fù)責(zé)替我養(yǎng)好身子?!?/br> 她比他更貪心,不僅僅是百年之好,還要更多。 兒女雙全,縱情江湖,嘯傲風(fēng)月。 她都要。 * 兩天后,紅妝和季寒初悄無聲息地回了季家。 剛到那會兒季家甚至還稱得上風(fēng)平浪靜,他們趁夜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任何紅袖和小啞巴的痕跡。 推開別院的偏門,行過栽滿綠絲細(xì)葉的青石小路,天際夜色暈染潑墨,空氣中有股蕭瑟的味道。 季寒初說:“可能他們還沒到?!?/br> 紅妝沉思,師姐說是要找個人,倒沒說肯定是找的季承暄,而且季承暄這段時日一直在外找她,說不定陰差陽錯他們便錯過了。 夜里起了風(fēng),絲絲細(xì)雨敲在屋檐碧瓦,纏纏綿綿,忐忐忑忑。 轟地一聲驚雷炸裂天幕,大雨隱隱有滂沱之勢。季寒初側(cè)過臉,用袖子替紅妝擋著雨,“我們先回去。” 紅妝眉心蹙了蹙,抬頭看看天空,凄風(fēng)楚雨下,心頭不安的感覺越發(fā)沉重。 她極力按捺著驚惶,轉(zhuǎn)過身來,輕聲說了一句話:“我們?nèi)サ乩巍!?/br> …… 死寂。 寂靜地只能聽到水滴聲。 越過臺階,越過重重的門,放倒看門的所有守衛(wèi)后,他們終于來到地牢最里層。 偌大的地方只關(guān)著一個人。 不,那或許已經(jīng)稱不上是個人。 地牢里氣味難聞,排泄物和腐爛的食物遍地都是,玄鐵鏈一端沒墻而過,另一端牢牢鎖在青年的脖頸上,項圈深深圈入rou中,紋絲密合,不留縫隙。 他的雙腿自膝蓋下被齊根砍斷,右手也空空蕩蕩,眼眶空空余下兩個凹洞,黑紅的血液糊滿了臉,唇角隨著嘴巴張合往下淌著血水和唾液,喉頭里發(fā)出像野獸一樣的嘶吼,卻字不成音——他的舌頭也被拔斷了。 地牢四周全是觸目驚心的紅,石墻上和地板上遍布泛紅的抓痕,這個人曾費力地求生,卻始終徒勞。 聽到門打開的動靜,他仿佛有所感知一樣,抬起被戳瞎的雙眼往這里看了過來,又渾身顫抖哆嗦,嗚咽著往后躲去。 季寒初盯著他,震驚的、不敢置信的。 他很少有這么失態(tài)的時候,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來,他看著這個面目全非的人,眼睛里布滿血絲,指尖在顫抖,脖頸的青筋也在顫抖,卻遏制著不動,不去上前。 紅妝知道,他在害怕。 怕到已經(jīng)不敢上去辨認(rèn)。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指,用力吸了口氣,狠狠地閉上眼,沉聲道:“是謝離憂。” 季寒初的臉色慘白,比鬼魅更可怖。 “謝……離憂……” 紅妝不忍心看,別過頭。 “不可能!”季寒初忽然癲狂起來,像沒了理智,俊朗的面龐扭曲,布滿恐懼和悲痛。他退了好幾步,重重撞到墻上,緊接著全身都哆嗦起來,“離憂……離憂?離憂……” 他沒有流淚,用沙啞的聲音不斷喊著對方的名字,從低語到猙獰,從猙獰到嘶吼,整間地牢都回蕩著他喑啞的吼聲,像能穿透云霄。 “謝離憂!——” 痛苦到極點,腦袋都是空白的,比起傷心欲絕,他的表情更多是茫然,像是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還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誰。 是謝離憂嗎? 是那個同他一起長大,被父親收養(yǎng)的養(yǎng)子,他的義兄謝離憂嗎? 怎么會? 怎么會??! 記憶猛地錯亂,頭疼欲裂,很多很多東西爆炸一樣涌到腦海,一幕一幕,像走馬燈似的,又像是皮影戲。 這些東西蒙著時間的影,模模糊糊,鍍著金光,歌詠著少年不知歲月長。 季寒初也有不識愁滋味的時期,那時候日子好長,今天上遠(yuǎn)山摘一枝梅花,明天去追天際瑰麗的晚霞。春天桃花灼灼盛開,夏日又有飛火流螢,秋收冬藏,年復(fù)一年。 他們躺在璀璨星河下,躺在絢爛花海里,謝離憂有時會問“你長大了會不會當(dāng)家主”,他說他如果做了家主,他就是最忠實的手下,永不背叛,絕無二心。有時他又會從藏書閣里找到因父親離世哭泣的他,安慰著安慰著,抱著他一起哭起來。 記憶紛紛亂亂,很多亂糟糟的東西不合時宜地跳出來,一半熟悉一半陌生,刺激著他眼睛越來越紅。 那天他決然叛族,謝離憂站在樹下送他走,給了他一袋金葉子,叫他千萬別讓他知道去向。 他們一起長大,江湖義氣,山高海深。他那時一定非常傷心難過,卻裝作渾不在意的樣子。 這個人向來貪生怕死,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如今卻成了這副樣子,如今卻要因為他走向死亡。 他以為那個夜里,他們說過了永別。沒想到真的就是永別。 …… 半晌,季寒初狼狽地跌坐到地上,轉(zhuǎn)瞬又狼狽地起來,手腳都失去力氣,仿佛突然不會走路了一樣。他倉皇地爬過去,膝蓋摩擦著冰冷的地面,滿眼通紅,目眥盡裂。 他的五官近乎錯位,嘴唇抖地不成樣子,顫栗著把謝離憂抱在了懷中。 謝離憂剛開始還瘋狂掙扎,后來漸漸安靜下來,即使已經(jīng)看不見,他還是認(rèn)出了季寒初。 劇痛之中,空洞的眼眶流出兩行血淚,他顫巍巍地抬手,指頭潰爛見骨,靠在季寒初的身上,在地面緩緩劃著—— 【殺了我?!?/br> 季寒初眼淚淌了下來,瘋狂地?fù)u頭,嗚咽道:“不……” 他顫抖著,聲嘶力竭著,痛苦地嚎啕,嗓子都撕裂。喉頭的哭聲完全崩潰,自父親死后,他已經(jīng)很少像這樣悲慘慟哭。 是誰,是誰把他害成這樣? 他會救他的,他一定能救他…… 謝離憂發(fā)著抖,又在地上用血寫道:【求你?!?/br> 他被喂了往生,又被喂了半碗殷遠(yuǎn)崖的解藥,五臟六腑潰爛了一半,絞在一起像碎裂了一般,根本無法承受。 可他甚至被砍了手腳,挖了眼睛和舌頭,戴上頸圈,連自盡的機(jī)會都沒有。 是誰要殺他,這明顯的傷口,還有什么看不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 要殺他,就沖他下手,為什么要害了謝離憂!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一柄冰冷泛光的刀遞到季寒初的眼前。 季寒初蒼白著臉抬起頭,看到紅妝蹲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似憐憫,又似心疼,把鉤月輕輕放到他的手里。 季寒初的害怕,便在此刻瞬息放大了數(shù)倍。 他避開鉤月,死死抱著謝離憂,哽咽道:“不可以……” 紅妝低聲道:“他很痛苦?!?/br> 季寒初低下頭,臉色和唇色都是青白,身上全是斑駁的血跡,他不能接受,也不愿意接受自己將要親手殺死謝離憂這個事實。 紅妝紅著眼,握緊他的拳頭,鉤月在他手中,他不斷抗拒,但刀尖還是抵住了謝離憂的心口。 謝離憂一動不動,滿是傷痕的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一絲快慰和滿足,已做好準(zhǔn)備坦然地接受死亡。 紅妝喃喃道:“讓他走吧?!?/br> 他們都知道,謝離憂活不了了。 多活一刻,就是多一刻的折磨。 季寒初雙目赤紅,拿起鉤月,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撕裂的哀鳴。 “噗嗤”一聲,刀身狠狠沒入心口血rou,血流濺到了季寒初潔凈的臉上,把他半張臉染紅。他發(fā)了狠,用力地捅進(jìn)去,求的是一刀斃命,讓謝離憂死得痛快。 鉤月果然是上好的兵器,削鐵如泥,謝離憂左手還搭在季寒初的身上,沒一會兒,頭一歪,那條胖乎的手臂就無聲垂落,在季寒初的懷里停止了呼吸。 他就這么死了,臉上還掛著淡淡的微笑,一點一點冷下去。 季寒初抱著他,安靜了很久,忽然大笑起來。 笑聲瘋狂又可怕,他笑著笑著,喘著濃重的粗氣,滿頭青絲垂下,活生生一個瘋子。 他看著紅妝,癡狂道:“姑蘇小醫(yī)仙居然連自己的親人都救不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 看他這樣笑,紅妝卻哭了。 她緩緩跪下,從背后摟著他,將臉頰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生離死別如此無奈,她第一次恨極了自己天生淡漠的情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可季寒初比她想象中要冷靜。 他放開謝離憂的尸體,伸手到背后拉過她的手掌,把她拉到身前。 “誰干的?” 他認(rèn)出了往生的毒,可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釋,在他腦海中紛亂的記憶各歸各位以后,他不可能去懷疑她。 其實他知道,但他還是要問。 他要一個答案,只有這個答案能支撐他的悲痛,他現(xiàn)在需要仇恨,需要憤怒,需要將一切情緒找到發(fā)泄口。 紅妝從他身后轉(zhuǎn)過身,一字一頓道:“季之遠(yuǎn)?!?/br> 季寒初又輕輕地笑起來。 他跪在骯臟的地面,跪在窗口唯一的光亮里,脊背彎下去,似乎被什么東西壓垮了。 他閉上眼,輕聲說:“對不起?!?/br> 這一聲給謝離憂。 轉(zhuǎn)頭,再睜開眼睛,那里已然是深黑冰冷,他睫毛輕顫,又說:“對不起。” 他站起來,踉蹌地退了幾步,仰起頭,蒼涼地笑:“我從前以為我能理解你的仇恨,也能理解紅袖姑姑的怨憎,原來都是我自以為是……我現(xiàn)在才知道,到現(xiàn)在才知道……” 他像個困獸,臉上神色可憐,喉結(jié)攢動,眼眶里盡是濕潤。 紅妝嘆息,圈著他的腰,將他摟住。 季寒初無限疲倦地閉上眼,把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過了很久,紅妝才說:“我們?nèi)フ宜伞!?/br> 仇也好,恨也好。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br> …… 善與惡從來相伴相生,卻又涇渭分明。 有人堅信人心險惡,你非要把善良攤給他看;有人身在八寒地獄,你非要展示三十三天給他看。你說春山如笑,他只見過萬物凋零,你講人間珍貴、結(jié)廬人境,他偏偏只道眾生受罪,我見我執(zhí)。 對有的人來講,萬里河山就是萬里苦難,他捱過狂風(fēng)暴雨,骨梁重塑,棄了巫山雨,棄了春水寒,摒掉一切人情冷暖,只余己身,白骨泣血。 他是惡鬼。 惡鬼,就該回到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