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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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拾伍】 卓少炎出京的儀仗極其低調(diào)。 周懌只用了三日時間就抽調(diào)出所有的鄂王扈從精銳,重新整車備馬,然后在戚炳靖毫不猶豫的命令之下,于正月十七日的清晨離城,護(hù)送卓少炎南下晉煕郡。同行的除了這些人馬之外,還有一直侍奉卓少炎左右的數(shù)個婢女,以及同周懌一樣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這一趟的鄭至和。 為了能夠更加方便地貼身照顧孕中的卓少炎,鄭至和在臨行前又從翰林醫(yī)官院中點(diǎn)了一個女官隨行。女官名喚倪楓,是鄭至和最為賞識的下官,亦是有資格入宿禁中的所有醫(yī)官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鄭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長公主府,一留便是十余日。待到他終于能夠離開時,卻又是直接離城出京。鄭至和雖有苦,卻難言,除了恪盡職守,沒有其它辦法。 卓少炎有孕一事,對外被戚炳靖封了個密不透風(fēng)。而兄弟反目及謝淖歸京一事,卓少炎同樣被戚炳靖瞞了個徹徹底底。 周懌做事,滴水不漏。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報,將當(dāng)日的行程、路線、卓少炎的情形細(xì)細(xì)寫稟戚炳靖,甚至連當(dāng)日卓少炎吃了什么、歇了幾個時辰這樣瑣碎的事情,都一一記錄,以資備查。而每封信的最后,他都鍥而不舍地請命:待卓少炎安全抵達(dá)晉煕郡后,望能準(zhǔn)他立刻返身回京。 周懌的請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視。他并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回復(fù)。等到他發(fā)出第二十封信后,一行人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晉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氣晴美,鄂王府門廊遍布陽光暖印。 蘇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行車馬在王府門前停穩(wěn),她的一顆心終于得以落地。車簾起,蘇郁步上前,與婢女一起將卓少炎扶下車。她關(guān)切地瞧了瞧卓少炎的臉和身子,語甚欣慰:“殿下大喜。這一路上受累,可總算是回來了?!?/br> 卓少炎對她展顏一笑。 陽光打在她的側(cè)臉,將那抹笑容暈得極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見。 …… 夜里,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燈。 地龍將一室燒得暖熱,一如從前。被褥松軟,絲帳下,卓少炎一人獨(dú)臥,身旁空空蕩蕩,這張床從未顯得如此寬大過。 她靜靜地躺了許久,終難入睡。 后來她閉上雙眼。 可一閉眼,戚炳靖的樣貌就更為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的身體在黑暗中變得極度敏感,鼻間甚至似乎能夠嗅到他遺留在此處的氣息,雖然她清楚那是錯覺。 這叫思念。 她并非頭一回體會這種感覺,但從未有過任何一次,能像這般讓她輾轉(zhuǎn)難眠。在回晉煕郡的途中,她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層層壘疊到今夜,終于到達(dá)了她幾乎難以壓制的頂峰。 她不確定他此刻在哪里。但她又清楚他就在她心里。 她又回憶起他說要送她回晉煕郡的那一晚。 當(dāng)時他說出口的理由,叫她不得不認(rèn)同。 皇帝寢疾,不知何時能夠痊愈,國政賴他決斷,他必須留在京中。她懷有身孕,若一直隨他居于京中,待她肚子顯懷后,便再難瞞得過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著戚炳瑜。他無意她和孩子遭受任何變故、任何傷害,他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萬一出現(xiàn),他執(zhí)意而堅定地要求她離京南歸,如此他才能放心。 晉室波詭云譎,朝局變幻莫測,他心有所謀,她很清楚,于是也知他的慎思絕不多余。 她只能答應(yīng)。 不是為了讓他安心,亦不是為了讓她自己躲避,而是她一樣容不得任何一個萬一,是為了她的骨rou。 “少炎?!?/br> 她好像聽到他的聲音。與往日一樣的低沉動人,在她耳后纏綿。那聲音中,有許多的不舍,還有許多的思念。 她明明知道這聲音只存在于她腦中,但她仍然閉著眼應(yīng)了一聲: “嗯?!?/br> …… 翌日晨醒時,天剛蒙蒙亮。 卓少炎緩緩將眼打開,恍惚了一陣兒,才意識到身處何地。眼皮開合數(shù)下,她不禁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閉眼。 如今她與他分隔兩地,縱使她不閉眼,她也不會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她已無須再為此而忍抑內(nèi)心。 可如今她不需閉眼,她卻反而需比從前忍抑更多。 …… 在晉煕郡,時間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許多。 連日來,卓少炎遵鄭至和醫(yī)囑,寢食皆極規(guī)律,胎脈平和,身子無恙,讓鄭至和逐漸放下心來,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問。 再到后來,因倪楓是女子,進(jìn)出更為便宜,又因她見鄭至和疲累,便主動替他分擔(dān)日常診脈、進(jìn)藥諸事。她生性冷淡,話少,醫(yī)術(shù)精湛,處事謹(jǐn)慎,自從到了鄂王府,從未惹出丁點(diǎn)麻煩,便連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蘇郁都對她挑不出任何錯。 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后,倪楓為卓少炎診過脈,如常囑咐她勿忘添衣。卓少炎攏下袖口,手輕搭上小腹,想了一想,問說:“我有孕至今已過十周,腹部怎還未顯懷?” 倪楓答說:“此事并非每個女子都相同,殿下不必?fù)?dān)心?!?/br> 卓少炎遂輕輕一笑,“我并無經(jīng)驗(yàn),也不知有孕后人會變成什么樣,閑時不免會多想,讓你見笑了?!?/br> 倪楓多看了她幾眼。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能看見卓少炎在人前展露出極致的溫柔。她難得露出一點(diǎn)笑,道:“殿下的這個孩子,又乖巧,又安靜,從沒讓殿下吃什么苦,這性子或許是隨了殿下?!?/br> 卓少炎抿起唇。 這時,蘇郁遣人來傳話,說新制成的婚服正在送來主屋的路上,稍后請卓少炎過目并試穿。 倪楓遂收拾了東西,起身告辭。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她與和暢在一座曲橋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細(xì)雪輕落,和暢撐傘駐足。白霜覆著傘骨,他看清來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風(fēng)和煦。 倪楓與他擦身而過。 和暢卻沒有繼續(xù)前行,轉(zhuǎn)身叫道:“小九?!?/br> 倪楓頓了一下,回頭,沒什么表情地看向他。 他便笑問說:“我聽鄭太醫(yī)總是這般喚你,覺得好奇,不知這是為何?” 她如柳的眉輕動,神色透出絲不耐煩,卻還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br> “哦。”和暢一副恍悟的模樣。他向她踱近,直到離她半臂之距,又笑著說道:“小九,你怎么總不笑?!?/br> 倪楓抬動眼皮,伸手觸上他的胸膛。 和暢立刻半身發(fā)麻,心跳遽烈——她卻用了極大的力氣將他使勁一搡,逼他踉蹌退后,離她遠(yuǎn)了好些。 然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暢留在原地,尷尬之后,悵然若失。 身后有人叫他:“和暢。” 他便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周懌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開始頭疼。 “太輕狂?!?/br> 周懌丟下這句,從他身邊走過。 …… 嫁衣如火。 織金、云霞、鳳紋,深青色的霞帔自卓少炎肩頭曳下,琢有高貴鳳鳥的玉墜垂在她身前,半陷入輕軟的大紅衣紗。 對著鎏金描畫的等高銅鏡,蘇郁雙手捧起那只僅有大晉歷代皇后才能用的鳳冠,珍而重之地為卓少炎戴上。 鳳冠明燦,映得卓少炎面龐如染霞色。 蘇郁看得怔了。 她像是陷入了頗為久遠(yuǎn)的回憶,漸漸地,她眼中涌現(xiàn)水光。 卓少炎察出她的異樣,輕聲道:“姑姑,怎么了?” 蘇郁回過神,連忙背過身,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后才道:“我瞧見殿下的模樣,心想若是王爺看見了,不知要有多歡喜?!?/br> ……若是還有個人也能看見,不知該有多好。 卓少炎望了她一會兒,問說:“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紀(jì)氏?” 她既這般問了,蘇郁便也不再掩飾,輕泣而哽咽道:“文妃是個可憐人,她當(dāng)年為了生養(yǎng)王爺,吃了多少苦,卻沒能親眼看著王爺長成如今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看不見王爺如今能娶到殿下這般的女子,更看不見王爺如今有殿下這般疼他?!?/br> 卓少炎撫上腹部,一時無言。 少頃,蘇郁拭去淚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卻讓殿下也跟著難過,是我之過?!?/br> 說著,她又近前,仔細(xì)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后又自顧自地嘆道:“殿下如今有了身子,若再耽擱些日子,這婚服定會變得不合身了。也不知王爺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真是急死個人。” 這話,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來,她竟有一段時日沒有收到戚炳靖發(fā)回的書信了。思及此,她再看這嫁衣與鳳冠,只覺意興闌珊。 “姑姑,替我寬衣罷。” …… 不多時,顧易前來請見。 他拿著大平京中發(fā)來的最新邸報,送來給卓少炎一閱。待被人引入屋中,顧易打眼就看見蘇郁紅濕的雙眼,不禁眉頭微皺。 但他沒說任何話。 蘇郁見二人有要務(wù)要談,便先告退。待屋門關(guān)上,顧易一直無聲追隨著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跡地收了回來。 “顧兄。” “殿下。” 二人見過禮,顧易撿了幾條大平要事奏與卓少炎,二人談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然后告一段落。卓少炎請他用茶少歇,顧易也關(guān)心詢問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談間,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蘇郁方才的話,心思為之所牽,她看向顧易,想了一想,問道:“顧兄。景隆七年夏,大平與大晉曾有一戰(zhàn),晉軍戰(zhàn)亡一萬四千余人,在高涼郡更是全軍覆沒。當(dāng)年那一役,平軍主將是誰人,顧兄可知?” 顧易放下茶盞。 他眼角的細(xì)紋微動,像是被觸到了許久沒碰過的舊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歲,那年開春時剛?cè)胄形?。?/br> 顧易一邊緩慢地回答,一邊將思緒自回憶中拔出。 “當(dāng)年的那一役,是臣頭一回上戰(zhàn)場。平軍當(dāng)時的主將,正是于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