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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予我千秋在線閱讀 - 【伍拾柒】

【伍拾柒】

    【伍拾柒】

    待梳洗罷、用過早膳,又有人來遞信給卓少炎。信由沈毓章自大平京中發(fā)至?xí)x煕郡的鄂王府,和暢代收后又命人快馬轉(zhuǎn)遞來晉京,今晨剛被送入大長公主府。

    沈毓章在信中先是說了些大平京中近況,又稱他同英嘉央的婚期已定,因平、晉二國和約尚未締定,不便發(fā)國書往大晉邀遣使節(jié)前來觀禮,便在家書中提前曉諭她。然后沈毓章又問,不知鄂王與她的婚事備辦得如何了,婚期是否已定,她在大晉過得如何,有沒有受什么委屈,若有,務(wù)必要去信讓他知曉,他必為她做主。

    卓少炎坐在案前,將信反復(fù)看了數(shù)遍,嘴角輕輕牽起。

    沈毓章為人向來剛正嚴肅,對她無事從不多言,可近兩封寫給她的信卻顯得十分啰嗦,即便只是隔著薄薄信紙,她也能鮮明地感受到他那份難以不表的擔(dān)心。也正是因有沈毓章的存在,她才得以感受到被兄長關(guān)心疼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卓少炎在案前攬袖提筆,字字端正地給沈毓章回了一封信。

    ……

    今日是正旦前的最后一次常朝,戚炳瑜于午前入宮,待朝會散罷,同戚炳靖一道至寧妃宮中請安陪膳,至晚間再一道回公主府。

    府中午膳罷,各院管事的并小廝婢女們依然忙忙碌碌,為晚間的團圓宴及守歲做足準(zhǔn)備。

    周懌無公務(wù)在身,遂在府中幫著將今夜侍衛(wèi)們輪值諸事訓(xùn)點了一番。待他忙罷回屋,就見卓少炎在外等著他。

    “周將軍?!彼?,“若有空,可否一敘?”

    周懌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對她行過禮,應(yīng)道:“殿下有事來詢,末將自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氣晴明,暖陽煦煦。卓少炎頷首,命隨行的婢女在院中桌幾布上茶果,在椅上鋪上皮墊,然后請周懌就同她坐在這院中敘話。

    周懌的性子不似和暢,若無人問,他必不主動開口;而他一旦開口,所出必?zé)o假話。

    他坐下后,直率地問道:“殿下想聽什么?”

    卓少炎亦直率回道:“將軍可否同我說一說,炳靖當(dāng)年在大晉西境從軍的事?”

    周懌短暫地沉默,然后道:“殿下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必定知道這從軍的苦處,想聽的定也不是王爺吃過多少苦?!?/br>
    “將軍想說什么,便說什么?!?/br>
    “那末將想到什么,便說什么?!?/br>
    周懌道:“王爺當(dāng)年孤身到軍中時不過十六歲,個子比現(xiàn)在要矮多半個頭。先頭幾個月,一眾同袍們對他又是戒備又是排擠,幾乎沒人肯同他說話?!?/br>
    “為何?”

    “無它,只因這些年來大晉的兵卒因宗室內(nèi)斗而吃了太多的苦。見王爺是皇子,沒人肯將他當(dāng)做同袍相待?!?/br>
    ……

    在先帝還是皇子時,大晉宗室子弟就善以軍功爭寵于上。國中若無事,便總有人要尋個由頭出兵釁邊、南犯大平,連年如是。同大平硝煙最密的那幾年,大戰(zhàn)不隔年,小戰(zhàn)不逾月,先帝身上的赫赫武功,便是由這萬千累累白骨筑就的。大晉數(shù)十萬兵卒浴血沙場,到最后竟不是為了驅(qū)退敵犯、擴征疆域,而是為了做宗室子弟內(nèi)斗的墊腳石。

    先帝即位時諸子尚年少,兵革由是略減。然而只過了短短八年,十八歲的先帝長子欲效先帝之武功,力諍出兵,派親將帥軍南下,再揭二國硝煙。至建初十年,先帝次子亦請兵遣將南下,然而這一役大晉大敗,折損數(shù)大,不得不收兵養(yǎng)息。當(dāng)時的大平則因受滯于朝中和、戰(zhàn)之爭,錯失了趁勝北擊的最好時機。

    晉室靠軍武奪奠江山,故而對武將格外戒備。凡領(lǐng)軍出戰(zhàn)之將臣,皆掛皇子親將之名,若勝,則皇子建功加封,若敗,則將兵闔軍問罪。先帝諸子無人親征沙場,卻可坐享將兵之血功。

    戚炳靖身為皇子,初到軍中遭受排擠,理所固然。

    情況扭轉(zhuǎn)于四個月后。

    大晉西疆多荒漠,駐戍頗苦,因常年匱缺軍備錢糧,若有兵卒受傷重殘,一律按兵部令,直接處死,撫以恤金。當(dāng)時漠外馬賊釁邊,一場小戰(zhàn),陳無宇派出去的校兵死了八個,傷了二十余個。那二十余人中,有三人肢殘傷重,已無意識。

    那三人的命,是戚炳靖保下來的。

    他不僅保下了那三人的命,更對一直以來都不得不奉守兵部律令的陳無宇道:“陳將軍,這些同袍們的命,我定要保。且不止這一回,往后將軍所部,也不可再處死重傷之同袍。”

    他遠離京廷,知悉內(nèi)情的人屈指可數(shù),又皆在禁內(nèi)。對兵部而言,他仍是皇帝多年來最寵愛的那個兒子。

    活下來的三個人當(dāng)中,正有周懌的親弟弟。

    那天傍晚,周懌找到正在給坐騎喂料的戚炳靖,頭一回主動同他搭話:“四殿下。多謝了?!?/br>
    戚炳靖道:“不必言謝。你們的命,與我的并沒有什么不同。我見不得你們的命被如此輕賤?!?/br>
    那時候的周懌,根本不明白這句話背后所蘊蓋的深刻含義。他并不知道,貴為皇胄的戚炳靖的命,一樣可被人隨意拿捏、被人如此輕賤。

    一年后,戚炳靖在出營巡邊時被人刺傷。

    ……

    周懌說到此處,看了眼卓少炎,簡單地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當(dāng)時王爺傷在右腹,傷口約莫這么長?!?/br>
    卓少炎看著周懌的動作,腦海中隨之出現(xiàn)戚炳靖身上的傷疤。

    他從未對她提起過。

    此前,她以為那是他在沙場負的戰(zhàn)傷,故而不曾多問。

    周懌又道:“那一回王爺沒死。沒想到過了不到一個月,又有人來殺他一回。王爺這回有所防備,只受了點輕傷?!?/br>
    ……

    負傷后的戚炳靖一動不動地任周懌給他上藥,雙眼暗沉無光。

    周懌問他:“殿下被人行刺,為何不報京中,讓陛下下令徹查、還殿下以公道?”

    戚炳靖沉默不答,按在膝頭的手僵緊發(fā)青。

    他似乎抱著必死之心,視此局于無解。他不開口,周懌更無從揣度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能閉嘴,不再多問。

    陳無宇得知他被人所刺一事,亦震亦怒,詢問何故。面對陳無宇,戚炳靖只道:“陳將軍。晉室昏亂,父皇多疑,我為兄弟們嫉恨,故來軍前避難?!?/br>
    那時大晉正在南面用兵,連破大平數(shù)座重鎮(zhèn),昌王、易王各有親將在前線帶兵,各部先后抵達豫州城下,集兵攻圍豫州。

    豫州一役,周懌無緣親見。

    后來,他在從京中回馳西境的途中聽說了豫州的戰(zhàn)況。豫州城將破之時,先帝竟下令大軍停戰(zhàn)北撤。攻破豫州這一個大功,到最后也沒落在昌王、易王中的任何一個人頭上。

    陳無宇率部千里馳援,又千里馳回。整軍人疲馬憊,戚炳靖亦是接連歇了數(shù)日。而待再見周懌時,此前窒繞他多時的沉沉死氣已全部散盡,他對周懌說:“周懌。他向死而得生,我又為何不能活?”

    戚炳靖話中的那個“他”,已在豫州一役后名揚二國,種種事跡,周懌皆有所聞。

    然而那時候的周懌沒能親眼所見“他”在豫州城頭的堅毅與勇略,以致他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難以明白,戚炳靖何以能對她癡迷如狂。

    ……

    卓少炎一直安靜地聽著。

    周懌卻停下了。他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神色,斟酌道:“王爺在軍中諸事,大略便是如此了?!?/br>
    他沒提戚炳靖是如何在暗中積蓄自己的力量,如何利用長寧的善良讓她相助遞送有關(guān)戚炳軒的諸多信息,又是如何在建初十五年的歸京途中親手斬落兄長首級。

    他更沒提戚炳靖城府何其之深,縱是面對忠心耿耿、過命之交的他,也將自己的隱秘瞞了足足三年。

    而卓少炎的模樣,似乎也并無意讓他講述這些。

    她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思考,徑直問道:“建初十六年,我率云麟軍北伐,攻陷大晉四座重鎮(zhèn),殘戮五萬晉俘。此役晉軍之?dāng)?,是炳靖蓄意所致??/br>
    周懌說不出假話,僅以沉默回應(yīng)。

    卓少炎又問:“當(dāng)時他所圖為何?”

    周懌答:“建初十六年,王爺封王,仍行監(jiān)國事。當(dāng)時三衙之中,只有殿司因長寧公主之故聽命于王爺,馬司、步司在昌王死后,分別投了母家勢大的易王、桓王。王爺欲改兵制,欲收三衙之權(quán),便需易王、桓王的人在南面大敗一場。”

    ……

    卓少炎恰在那時帥兵北伐。

    四鎮(zhèn)先后發(fā)報求援于朝廷,皆被戚炳靖按下,不調(diào)一兵一馬馳援。

    收得兵報時,周懌問他:“王爺果真忍心坐看四鎮(zhèn)守軍無援、無望,為云麟軍所攻破?”

    戚炳靖道:“兵權(quán)不收,兵制不改,大晉兵卒的命只會一直被輕賤下去。是這四鎮(zhèn)的人命多,還是上下百年來死的人命多?我若不在此時下手,難道要等我那二哥、三哥反過來對我下手?”

    周懌無言以對。

    戚炳靖又秘制赦令,特赦四鎮(zhèn)守軍,叫人持令往南,若四鎮(zhèn)守軍無援棄守,則所有北撤之人馬皆得特赦。

    可這特赦之令終是慢了一步。

    云麟軍勢如破竹,大晉四座重鎮(zhèn)被接連攻破,自守城大將以下合計五萬余人,皆被她一令殘殺。

    報還朝中,舉廷震驚。

    經(jīng)此一役,易王、桓王傷筋動骨,馬司、步司勢不如前,戚炳靖毫不費力地收了三衙之權(quán)。

    ……

    周懌看著卓少炎,道:“當(dāng)時和暢問王爺:‘王爺是要定了這個女人的??伤稚险戳巳绱硕鄷x軍的血,王爺必犯眾怒?!鯛敍]罵和暢,只說了兩句話:‘她手上的血,是我殺人時濺上去的。將來,我替她擦?!?/br>
    卓少炎垂下目光。

    當(dāng)日在大平京中,他同她說的話仿佛猶在耳側(cè)——

    “大平欲封則封,你縱為王,我也來娶。”

    ……

    夜幕初升之時,戚炳靖同戚炳瑜自宮中還府。二人各自回屋更衣,再至主廳,入席,開宴。

    席間諸人,雖各懷心思,然而這一頓宴膳,終是吃得團團圓圓。

    宴罷,戚炳瑜瞧見衣上不當(dāng)心沾了酒,便喚婢女扶她再回屋去更衣。周懌亦自席間出去,巡查府上侍衛(wèi)輪值情況。

    收宴之時,有山呼一般的爆竹聲自遙遙的皇城禁中傳來。整個京中的萬千街巷,皆隨之浩浩鬧鬧,一派繁華盛象。

    府中高墻之內(nèi),雪夜仍自冷清。月掛低梢,漏下幾縷柔光,蕩在戚炳靖的胸口。他同卓少炎不緊不慢地走著。

    沉默仿若有形,亙在二人之間,須臾又化作了水,彌漫得四處都是。

    數(shù)十步后,戚炳靖將這無處不在的沉默打破:“少炎?!?/br>
    不論外面再多熱鬧,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分明。

    音落,她的手就被他牽住了。

    卓少炎的腳步隨著他停下,她抬頭,目光撞進他被月光鍍了一層霧的眼中。

    戚炳靖從懷中摸出一物,又握在掌中捂了一捂,才順著她的指尖套上她的手腕,“少炎。喜歡么?”

    卓少炎低眼看去。一枚細細的箍環(huán)玉鐲輕輕吊在腕間,在月光下閃著潤潤盈澤。

    她晃動了一下手臂,玉鐲貼著她的肌膚轉(zhuǎn)了兩圈,它上面沾帶著的他的溫度移渡到了她的身上。

    再抬頭對上他的眼,她沒答他,然后手又被他牽住了。

    戚炳靖緊了緊握著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縮了縮。他便又叫了聲:“少炎?!比欢麤]能繼續(xù)說下去,情緒仍在被醞釀著。

    那些情緒聚在他眼底,聚出了一潭深湖。這深湖在冬夜,竟未結(jié)冰,湖面上稀星點點。

    湖面輕蕩兩下,定住了,靜如平鏡。他道:“我說了錯話?!?/br>
    停了停,他攥著她的手,又道:“別走?!?/br>
    那片湖看起來是那般沉靜,可湖面卻漸裂罅縫,現(xiàn)出其下之滔滔駭浪。

    卓少炎看著那道裂開的窄罅,漸漸地看紅了雙眼。

    仿佛不漏之盅終可漏,不破之鋼終可破。

    這個男人。

    他強大。他的軟弱留給了她。他狠辣。他的溫情留給了她。他愛她,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他的內(nèi)心。

    卓少炎任他攥痛了她的手,定定地將他看了半晌。

    然后她輕聲開口:“沈毓章今日來信,我寫了封回信。待你有空時,替我遞出罷?!?/br>
    ……

    書案上,落有墨字的信紙平平整整,未折未封。

    戚炳靖伸手將信拾起,拿至眼前。

    毓章兄:

    今接兄信,知兄成婚在即,不勝欣悅。

    吾平安如常,炳靖亦然,兄勿遙念牽掛。炳靖待吾,事事皆以真心真情,凡兄所不忍,亦炳靖所不忍,兄不必疑憂。

    晉地冬寒日短,吾常夜中思國,念大平風(fēng)物浩繁。然吾今將為戚氏婦,凡炳靖之所在,即吾心、家之所在,大晉歲末新正,景象陽和,冀家國安寧,則吾心可安。

    兄負一國之重,輔助少主,夙夜勤政,萬當(dāng)保重。伏望吾皇、吾兄、公主新歲康強、平安、幸福。

    妹少炎謹稟

    ***

    歲末忙,下周還是恢復(fù)雙更,周三/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