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玖】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話聽上去半真半假。

    戚炳靖臉色不變地“嗯”了一聲，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然后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幾個孩子?！?/br>
    “幾個？”卓少炎仍然將笑不笑的。

    “三個也就夠了?！?/br>
    戚炳靖倒還真的立刻給了她一個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隨著她眼下的心情而隨意調(diào)侃的玩笑話。

    大抵是先前太耗體力，卓少炎此時不再多言，只是安靜地將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后閉上眼，枕在他的肩窩處睡了過去。

    ……

    卓少炎離開后，沈毓章沉下臉色，鎖住眉頭，靜坐了很久都不發(fā)一言。

    他的這副模樣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彎刺一般勾動著她久遠卻仍舊熟悉的記憶。她輕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隱怒不發(fā)的樣子。

    那是景和九年，當(dāng)時大平在北境接連打了幾場大勝仗，對于接下去該以何等策略對付大晉，朝中以裴穆清為首的主戰(zhàn)派與以成王為首的主和派吵個不休，朝堂連續(xù)數(shù)日不得安寧。沈毓章的父親恰恰在廷議爭論最激烈的時候上表諫奏，力諍當(dāng)議和、劃地、休戰(zhàn)，而由他父親代表沈氏所呈的這一封札子，對皇帝自然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实圩罱K下詔，令本欲乘勝向北進軍的大平北境禁軍暫止攻勢。詔令下達的當(dāng)日，沈毓章自講武堂出來后沒有回沈府，而是來宮中請見她一面。她便陪著他，任他一言不發(fā)、臉色黑沉、眉頭緊鎖地坐了整整半日，才聽他說了一句：我欲從軍。

    須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來鮮少有人身踐行伍之列?？v是他自少時起便習(xí)兵略于講武堂，亦不過是循沈氏一貫培育子弟的舊例罷了，家中又有誰會真的想讓他上戰(zhàn)場。他口中的這四個字，是對父親政議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決計疏遠親族的最早開端。

    當(dāng)時沒人想得到，沈毓章會在兩年后一舉登第武狀元、拜將出邊；更沒人想得到，大晉在用這兩年時間休養(yǎng)生息、厲兵秣馬后，會以洶洶之勢卷土重來，再犯大平北境。

    而他那時的神情，與眼下她所目睹的，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那時的她，尚可作為他隱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對他而言又能是什么？

    在靜坐許久之后，沈毓章開口說話了。

    他說得不快，因此更顯得語氣極冷：“你何必要來這一遭？”

    這話是沖著英嘉央問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短暫地停頓之后，他的語氣逐句加重：

    “金峽關(guān)是個什么態(tài)勢，你在京中難道一丁點不知道？兵部無能人可用了，求你來你就來？

    “你既無意與我再敘舊事，那么來了又有何用？又與其他任何一個人來有何分別？你以為拿著朝廷的那點誠意，你就能勸伏得了卓少炎？勸伏得了我？

    “皇室如今是什么樣，何須我再多言？皇帝無心問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后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來這一遭，云麟軍便會推立英氏宗親中最無勢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懇之臣輔政，肅清朝中宵小，以制衡成王一系。端侯封地偏遠且小，又是宗室旁系，新帝五年內(nèi)翻不出什么大浪，足夠讓朝廷有時間收拾北境亂局。

    “如今你將自己送到這關(guān)內(nèi)，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么，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讓他答應(yīng)？不過才五歲大的孩子，何必要被卷入這等亂事中來？”

    說出最后一句話時，他幾乎壓不住火氣。

    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議的確實是眼下的“上上之計”，他無法反駁，也不能反駁；他心中絕不希望事態(tài)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繼續(xù)，但他卻又必須同意這樣去做。

    這怒意歸根結(jié)底，是他深覺自己虧欠了她。他不止虧欠了她，還更虧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卻將對自己的火氣沖她發(fā)了出來。

    這樣的遷怒，鮮少在他身上發(fā)生。然而他竟然控制不住。

    英嘉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待他把話都說干凈了，才向他走近數(shù)步。

    身前近距離的人影帶來了些微的壓迫感，沈毓章皺著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著紅斑。

    英嘉央看著他說：“你問我何必要來這一遭，那么我來告訴你。

    “我想親眼看一看，令你奮不顧身的、當(dāng)初為了它寧可將我二人十余年的情分一夕割斷的北境，究竟是個什么模樣。這個理由夠不夠？

    “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戰(zhàn)沙場。五年前我沒能救得了你的恩師裴將軍。而今你不惜賭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軍，我將自己送到這關(guān)內(nèi)，就是為了將自己與你綁在一起，令朝中無人能論你之死罪、能議發(fā)兵北上攻金峽關(guān)。我用我自己來賠你我之當(dāng)初。這個理由夠不夠？

    “兵部從來沒有因無能人可用而來求過我。從始至終都是我主動要求，替朝廷來走這一遭的?！?/br>
    沈毓章聽得胸口一窒。

    他盯著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字。心底深處一霎而起的強烈沖動，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著他二人所有的當(dāng)初。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緩緩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

    “毓章?！庇⒓窝胼p輕嘆道，終還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賠過之后，你我便再無當(dāng)初了。”

    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滯了滯，重新落回膝頭。

    他沒說好，也沒有點頭。他用新一輪的沉默來面對她的這句話。

    英嘉央側(cè)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二人重新恢復(fù)冷靜。直到屋外的日頭移近天空正中，屋內(nèi)的熱意將人蒸出一層薄汗后，她才出聲：“你來輔政?！?/br>
    “你來輔政，”她又重復(fù)了一遍，然后說：“我便同意?！?/br>
    同意的是什么，她不需要多解釋。

    沈毓章將她的話聽得很清楚，臉色不變地繼續(xù)沉默著。

    他沒有表露出一絲的驚訝或猶疑，證明這個主張亦經(jīng)他自己熟慮過。

    英嘉央看他一眼，繼續(xù)說：“余下的二位，你與卓少炎可自決策。但是你，必須列位三輔臣之一。否則我絕不答應(yīng)。”

    她說：“皇室如今是什么樣，的確無須你多言。我自幼及長，身邊所有人都告訴過我，父皇在當(dāng)年母妃過世之后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我不知從前他是什么樣，但我又豈能不知他這些年來是個什么樣。國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里。皇叔虎視在側(cè)，積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勢。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屬，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這大位便該易主了。一旦讓皇叔得了這大位，以他過往對大晉的主張，大平國祚崩塌足可望矣?！?/br>
    她笑一笑，笑里頭帶了點自嘲謔意：“如今云麟軍起兵謀大事，你放任部署嘩變不管，我因被扣金峽關(guān)便同意你們所為，別說什么被逼無奈，這若是忠，什么是不忠？這若是孝，什么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這不忠不孝，能夠換得我大平國祚延綿，你我亦算對得起祖宗了?！?/br>
    沈毓章目光頗復(fù)雜地看著她。

    然后他沉沉應(yīng)道：“好?！?/br>
    這一個好字，便是他對她提出讓他輔政這一要求的回應(yīng)。

    英嘉央起伏了兩日的心緒亦在此刻被這一個好字輕輕撫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br>
    這話里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問：“何意？”

    她答說：“你連續(xù)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經(jīng)成王舉薦、提兵離京出豫州之后，他與卓少炎兩人便再未一同出現(xiàn)于眾人眼前過。就連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軍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對外亦稱卓少炎抱病，沒有隨眾人一同出城親迎兄長回朝。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們亦非傻子，五年來不是沒人懷疑過，但因礙于成王之勢，從沒人敢將疑慮宣之于口罷了?！?/br>
    沈毓章倏然抬頭。

    她的話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統(tǒng)統(tǒng)在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云麟軍舊部，舉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無不奉從。卓少疆在世時，麾下第一勇將江豫燃的名聲是連沈毓章也有所耳聞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個只沖著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這一點，便能夠讓渡兵權(quán)給她、對她所有的籌略兵策俯首聽從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關(guān)以來，沈毓章親眼目睹其在軍中統(tǒng)管軍務(wù)，駐營、布防、城事、造械、屯糧、繪圖……諸事樣樣精通，絕不可能是一個連續(xù)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從軍掛帥的人能辦得到的。

    更何況還有晉將謝淖。

    卓少疆與謝淖雖是沙場宿敵，但二人交手數(shù)次，戰(zhàn)績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謝淖此名自出世以來，連大晉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誰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聽計從？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紙婚書令謝淖反兵相助，但又豈能僅憑這一紙婚書就將謝淖鎮(zhèn)住、在兵事上不涉不問。

    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從來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而能夠被解釋的又何止是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閉上眼。

    云麟軍當(dāng)初兵不血刃下金峽關(guān)，旁人都道她不念與他的兄妹舊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后她揮令拆毀關(guān)墻，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談和，如今見勢扣住昭慶，欲以此要挾皇帝禪位讓賢，又算得上什么堂正。

    然而她的這些心計與手段之下，是不愿戰(zhàn)這三字。

    云麟軍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會、也不可能是因揮戈向同袍而戰(zhàn)。

    五年前她于國北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為一國之尊嚴、為眾軍、為百姓，以血以韶華。

    而今熱血仍在，烈膽?yīng)q存，她亦從未變過。

    ……

    天色將暗，卓少炎巡營之后，獨自上了城墻，遙瞰北邊闊土。

    不多時，身后響起腳步聲。待臨近，沈毓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當(dāng)初在關(guān)外一晤，我厲斥你過去數(shù)年間深居享樂、不盡臣事，你為何不辯駁？為何不解釋？”

    卓少炎有那么短短一刻的怔愣，隨即很快反應(yīng)過來。她回頭看了沈毓章一眼，并沒有想到他找到此地來會是為了提這事。

    “你為何不告訴我，過去這五年間，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戰(zhàn)？”他壓著聲音，又問她。

    卓少炎無言片刻，反問說：“多一個人知道，又能如何？讓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

    “凡無用之言，你必不說。凡無用之功，你必不做。是么？”他冷著面孔道。

    她聽得出他話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問，我所知必答，絕不隱瞞。”

    沈毓章微微頷首，直截了當(dāng)問：“當(dāng)年發(fā)生了何事？為何要由你頂替兄長出征？將朝中上下瞞了五年，是何隱情不能令世人知曉真相？”

    卓少炎答：“因我親手弒兄?！?/br>
    她的神情過于冷淡，語氣過于平靜，將這本該是驚駭眾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壓沒了它本該有的波瀾。

    沈毓章定住了。

    縱是他做了十足的準備，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

    “為何？”他逼自己冷靜地問出這句話。

    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只知道，當(dāng)年裴老將軍是蒙冤受死的?！彼p輕停頓，眼底逐漸漫出紅線：“但我卻知道，裴老將軍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