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陸】 人的心,要怎么給? …… 江豫燃眉頭微陷地盤腿坐在地上,身前攤著一張碩大的牛皮輿圖。 卓少炎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急不躁地踱著步。 大平北境十六州,戎、豫二州已為晉軍所破。余下的恒、安、肆、并、光、朔、江、懷、齊、夏、司、秦、梁、冀十四州,守城諸將多為卓少疆舊部,多年來隨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要她一朝再度掛帥,將諸軍重新納入麾下可謂順理成章。 只不過…… “卓帥。”江豫燃性子耿直,直接說出心底最在意的疑慮:“諸軍倘若此番重入卓帥麾下,是擎大晉軍旗,還是擎大平軍旗?” 卓少炎聞言,停住了腳步。 “豫燃以為,我是降了大晉?” “末將固不以為然?!?/br> 她遂堅定了目光,回答他:“既不擎大晉軍旗,亦不擎大平軍旗。倘若諸將仍信我,云麟軍從此往后,便只擎一個‘卓’字。” 江豫燃先是愣了愣,隨即疏平了眉間褶皺。 “起兵之后,卓帥意欲何為?” “我欲從舊計?!?/br> 聽聞這話,江豫燃眼中突地一亮,捏拳站起身,“卓帥是說……” 卓少炎一字一句地說:“廢帝,另立。” …… “世人皆以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卻應(yīng)該很明白,卓氏謀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實……” 謀反之事,她從未不認(rèn)。 然而這罪,自古只降于謀敗者。 數(shù)年來處心積慮,所望不過這一事。 回念建初十六年,若無謝淖此人橫空出世、與她在北境纏斗一年有余,此事當(dāng)早已在她拜將封侯之后大成。 而今欲從舊計,舉步何止艱難。 …… 江豫燃鎮(zhèn)了鎮(zhèn)澎湃心潮,又問:“卓帥不降大晉,謝淖又豈能允讓卓帥重聚舊部、舉兵南下?” “他有所圖之物,望我能予其所求?!?/br> “何物?” 卓少炎卻未作答。 沉默須臾,她轉(zhuǎn)過話頭說:“豫燃,此事沒有回頭路。你與惟巽之間,恐怕只有待事成之日,方能再見面了。否則,若大事未成,反會將她連累?!?/br> 提到這個名字,一向硬骨錚錚的江豫燃,一剎竟柔軟了臉色。 卓少炎瞧著他的神情,問說:“可會怕她怨你?” 江豫燃搖頭,篤然道:“惟巽知我?!?/br> 李氏惟巽,是江豫燃青梅竹馬的心上之人,目下在朝中任大理司直,平日于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二人自江豫燃從軍守北境以來,每年便只有在年節(jié)時分能夠見上一面??v是如此聚少離多,二人之間相知相惜的情意仍未減滅半分,素為云麟軍眾將所稱羨。 卓少炎靜了一會兒,忽而又問:“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覺?” 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 …… 日頭西移,戚炳靖練兵而歸。 中軍大帳中,卓少炎正在細(xì)細(xì)拭劍,見他回營,神色絲毫未動。 “聽說,你今日去見了江豫燃?!彼幻婷撔都纂校幻娴?。 她點了點頭,坦坦蕩蕩地應(yīng)道:“與他商量我再度掛帥、重聚云麟軍舊部、舉兵南下三事。” 停了停,她又要求道:“你領(lǐng)麾下所有人馬,助我一道南下。” 聽清后,戚炳靖的動作微微頓住。 然后他轉(zhuǎn)頭望向她:“以哪國之名舉兵?” “自然不是大平。”卓少炎對上他的目光,“更不可能是大晉?!?/br> 他忽地笑了,笑聲粗沉,“你覺得,我憑什么允你?” 卓少炎丟下劍,站起身,走至他身前,將手里不知何時多出的一物塞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握住,打量那物,見是一片被隨意扯下來的牛皮輿圖,邊角毛糙,背后潦潦草書數(shù)行。 “是何物?”帳內(nèi)光線昏昧,他一時未能看清那些字是什么。 卓少炎答得簡單:“婚書。”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謝淖 卓少炎 于今締千秋燕好 赤繩早系,白首永偕 兵馬為禮,謹(jǐn)訂此約 …… 戚炳靖持著這張簡草的婚書,半晌無言。 卓少炎遂又開口:“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他驀地收緊手指,“要?!币曰鹄崩钡哪抗馔?,他又道:“既要兵馬為禮,我便允了你。” …… 那片牛皮輿圖被他收入貼身衣內(nèi)。 她瞧見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開了眼,望向它處。 “此生頭一回?”他突然問道。 她愣了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問什么。 許久之后,她才輕輕點頭,答道:“頭一回?!?/br> …… 一個月后,這條三千里邊境線上的兵變消息傳至二國朝堂,宇內(nèi)聞之震動。 大晉驍將謝淖出兵章陵,奪大平罪故上北將軍、逐北侯卓少疆之妹卓少炎入帳內(nèi)。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建云麟軍,振臂之下,大平北境十四州守軍聞風(fēng)倒戈。 謝淖以麾下兵馬并師云麟軍,聚兵南下。 大晉皇帝震怒,鄂王震怒。上諭三發(fā)軍前,詰之以故,謝淖概不奉詔回表。 鄂王遂令封地諸郡斷其大軍輜補(bǔ),又遞表朝中,請發(fā)兵討逆。 大平帝臣亦震驚,調(diào)國北諸路兵馬赴金峽關(guān),以拒逆軍。 …… 月色朦朦,群山夜影猙獰。 一匹驛馬騰蹄沒入營墻之后,直奔已在那里等候多時的周懌。 “周將軍?!眮碚呦蛩卸Y,奉上信物,道:“十五日前,大平成王遣使至鄂王府請見王爺。和先生以王爺出獵未歸為借口,將人勉強(qiáng)打發(fā)了?!?/br> 周懌神色頗冷:“和暢既然遣你專為此事來軍前傳話,必是有重情?!?/br> 來者點點頭,說:“成王來使向和先生說:‘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br> 周懌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知道了。你不必逗留,速速回晉熙郡。” 來者謹(jǐn)奉令,行過退禮后,立刻轉(zhuǎn)身上馬。 腳方踩上鐵蹬,他的胸口即一熱。 鐵刃深穿肌骨,拔出時帶出一捧熱燙的鮮血。 周懌看著人在他面前倒下去,稍稍弓腰,將手中鐵劍上的血在那具尚溫?zé)岬氖w上抹干凈,然后仍舊面無表情地走回了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