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歡喜
衾被已冷,佳人卻仍在夢中。陶華醒來時,手探向了身畔的位置,發(fā)覺那處已是微涼。藏青色的床帷依舊掩著,晨光被繡在床帷上的松石圖樣遮擋著只余下一片朦朧。陶華見李隱竟已走了,心下略有些不自在,后又想起要去尋自己的衣衫。待起身來,始覺自己已穿了抹胸褻褲,身上也清爽,沒有昨夜睡下時汗津津的感覺。她想了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后脖,發(fā)現(xiàn)那抹胸帶子松垮垮又歪歪扭扭地系了個結,手輕輕一扯便散了。陶華笑了笑,不知怎地,方才那些不自在已煙消云散。 她回去的時候是避著李隱院子里的侍從的。待回到自己房中,已是辰時中了。丹砂甫見她便急切地喊了聲女郎。陶華見她素來紅潤的臉蛋有些發(fā)白,眼下發(fā)青,心中甚是愧疚。復又見她欲言又止,便知她想問自己昨夜去向??商杖A卻只叫她侍候自己洗浴。 丹砂已是個一十八的女郎,雖未經(jīng)人事,但見陶華身上印子也略略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一邊幫陶華把長發(fā)扭干,一邊問道:“女郎……昨夜你與將軍……” 丹砂心中雖愿陶華與將軍能結成連理,卻又怕陶華吃虧,甚是忐忑。又見她良久未發(fā)一語,心下更是惴惴。 她心里有事,手上卻未停。待陶華頭發(fā)半干了,才幫她挽發(fā)。 此時方聽到陶華說:“嗯,我是與他一起?!?/br> “女郎!” 陶華聽她語中急切,轉(zhuǎn)過頭與她一笑,半調(diào)笑半安慰道:“怎的?你原來不是這般盼著的么?” “可……可是……那以后……” 陶華聽到“以后”,忽地想起李隱昨天與她說“你生來便應當李隱娘子”,原來在臉上的笑意便淡了些。從她懂事起,身旁的人都與她說等她長大了便是秦又玄的娘子。是以她也是這般想的。 誰曾料到白首之約也是說毀便毀了呢? 況陶華心里也曉得,退婚之事,她的性子不過是其一。其二是陶家早已失了曾祖輩時的風光。說到底,秦家毀婚約不過是因為秦陶兩家早已是門不當戶不對。 一個五品縣令的女兒尚且被三品尚書之子嫌棄,更何況如今的李隱?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陶華說著打開了妝匣,從里面挑了一枝綴著玉蝶的金步搖遞了給丹砂。丹砂替她簪了發(fā)髻,只見金流蘇垂在陶華鬢邊,襯得她面容如玉,說不出的嬌麗動人。 陶華瞧了瞧銅鏡里的臉,抬手模了摸那金流蘇——朱顏辭鏡花辭樹——她是春末生人的,轉(zhuǎn)眼便二十一了。 “只他此刻是真心的,縱是一時,我心中也歡喜了?!?/br> 接著的大半天,陶華都待在自己院子的書房里寫那百蝶圖。再見李隱又已是傍晚時分了,甫入門李隱便見陶華簪了枝玉蝶金步搖。此前除了日常必要的物事,陶華尚未動過他送的這些珠釵首飾,當下見她用上了,李隱心里自然歡喜。遂走到陶華跟前,撫了撫她臉頰說:“好看?!?/br> 丹砂見二人親昵,也不待李隱發(fā)話便退了下去。 隨后李隱便問了問她今日諸事,忽地想起一事,便說:“今日學生有一事特地要請教先生。” 陶華聽了,心下微異。復又想到此人一肚子壞水,如此先禮后兵,總歸不是甚么正經(jīng)事。 “你說?!?/br> 李隱見她坦然,心里反倒有幾分不好意思:“我就想問問……那本花營也是百金難求,不知先生是如何得來的?總不會是陶大人……” 陶華見他模樣,心領神會,“你總歸疑心是秦又玄罷了?!?/br> 李隱未料一下被她揭穿心事,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伤吘鼓樒ず駥崳秩ケ溃骸澳堑降资恰?/br> 他話尚未說完,陶華便道:“那書雖是艷書,但畫師造詣不俗,是我十八那年授藝恩師所贈?!?/br> 李隱還是初初聽聞陶華提這些,頓時便來了精神。 “夭夭的授藝先生是誰?” 陶華聽了,默了默才道:“赤水先生?!彼娎铍[神情,略知其意,又說:“恩師不慕世俗名聲,你許是沒聽過他的名號?!?/br> “那……師公現(xiàn)時身在何方?” “恩師如閑云野鶴,四出游歷,正是逍遙得很?!?/br> 李隱見她說這話時,很是神往,遂問:“夭夭也想如師公一般游歷四方么?” “我若非驚馬,兩年前便隨先生離京了。” 李隱聽了這話心里暗暗有些慶幸,可見懷里人神色黯然,卻是不忍,便道:“往后我陪著你,你再也不必怕甚么?!?/br> 這番話陶華聽得心中也有幾分動容,卻未十分相信,只轉(zhuǎn)了身去把放在案上的畫收好。李隱探頭一看,只見畫中百蝶翩然,色彩奪目,確是賀新娘子的好物件,便攬了攬?zhí)杖A說道:“先生待別的學生如此親厚,可別忘了本將軍也是你的學生。” 陶華側目,回道:“你可是要成親了么?” 此話一出,二人都愣了愣。陶華心里已然后悔。 可李隱不過一瞬便回了神,與她調(diào)笑道:“是了。我成親之日,也是先生出嫁之時。先生確是不必備禮?!比绱苏f著,驀地想起李潛曾畫過一副陶華的畫像,畫中的陶華嬌憨天真,教他不勝歡喜,便道:“先生便畫一副自己的畫像與我吧?!?/br> 豈料陶華卻搖了搖頭道:“我許久不畫人物,恐畫得不稱心意?!?/br> 李隱聽了,只覺這些文人雅士總有些小性子,便握了握她手心說:“昨日不是才畫了顏都知的小像嗎?只要是你畫的,畫的又是你又怎會不稱心?” 然陶華聽了依舊不允??商杖A愈是不應,李隱便愈想纏她,“先生既不愿畫自己,那不若畫我吧。那時不是說我好看么?” 陶華甫聽了便說了一句,“無恥。”想在桃林那日,李隱鮮衣怒馬,雖面目冷峻,一雙桃花眼卻顧盼多情。如此,陶華才說了一句好看。 如今瞧他在自己跟前一副無賴狀,哪里還有當天的神采? 陶華默了默,提起了筆,又拉過李隱的手放在案上。 李隱自是不解,卻見陶華潦潦幾筆便在他白凈的手背上畫了只烏龜。 畫畢,把筆放在一旁,指了指烏龜說:“是你了。” “好啊你!你丈夫是烏龜,你又是甚么?” 陶華眼珠一轉(zhuǎn),笑道:“這不是烏龜,是王八?!?/br> 李隱愛她調(diào)皮模樣,把她扯在懷里胡鬧,鬧得她兩腮生暈,步搖輕顫。李隱看她這模樣,便也忘了送畫這事。 又過得幾日,李隱又到陶華院子來尋她。此番陶華卻說要送他一物。 李隱一見是一張卷起的畫稿,心下已是歡喜,問道:“畫的可是你?” 陶華但笑不語。 待李隱展畫一看,只見春意盎然,奪人眼目。 卻是一副春日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