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遜表情不變：“殿下明鑒，他自號浮云子，是仙宗十友之一司馬承禎的徒弟。剛來洛陽時窮的叮當響，臣有幸請他喝過一頓酒?！?/br>
    馮獻靈秀眉微挑，一位郡王世子‘有幸’請個云游道士喝過酒？

    “哪里人氏？”

    “聽口音像是河內(nèi)人氏?！?/br>
    “有什么過人之處？”

    “臣說了，殿下恐怕不信，”少年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訕訕之色，“他說……咳，他說自己生在前隋大業(yè)年間，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多歲，九十歲時被鬼差捉去陰曹地府，府君判他‘使命未了’，令他回到陽世，自此變化神通、能開天眼?！?/br>
    “……”

    上面沒叫停，郎君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這番經(jīng)歷是駭人聽聞了一些，可正一先生（司馬承禎別號）所著的《服氣精義論》、《護命經(jīng)》此人倒背如流，且見解精到，喝多了塞進臣手里的符箓也確能避水避火，因此臣覺得，此非招搖撞騙之人?！?/br>
    生在神都長在神都，跟這城里的三教九流打了近十年交道，從乞兒歌女一直到賭坊打手、川蜀游俠，別的李遜不敢說，判斷某個人是否酒囊飯袋還是很有把握的。

    那個浮云子不像是騙子。騙子有目的，或是蹭吃蹭喝、巴結(jié)權(quán)貴，好受人供養(yǎng)、斂財聚富；或是裝神弄鬼、愚昧鄉(xiāng)民，以期自立門派，自居宗師。他不貪錢，也不愛酒，僅有的幾次見面都一臉沉沉的憂色，絮絮叨叨的說什么龍氣成云，國必有異。

    聽到這里馮獻靈不禁追問了一句：“有異？”龍氣聚集難道不是吉兆？

    “殿下知道的，臣不太信這些，與他不過幾面之緣?！崩铌柋蠓教故?，立在堂下，“您若好奇，不妨親自派人出去打聽，此人就在懷夏門大街替人算卦，一個字止八個錢?！?/br>
    “怎么了？心神不寧的?！碧鞖庖惶焯鞜崞饋恚卸鞯罾餂]外人時她也終于能像外面的小娘子一樣，偷偷穿一穿薄綃制成的上襦了。

    初十到十六連著下了幾天大雨，今日一早又接到奏報，說神都分撥下去的賑災(zāi)糧食已全部按丁分配完畢，蝗災(zāi)情況大大緩解，就連隴右都傳來了好消息——獨孤公走馬上任，立過大功的那支斥候小隊七日前再次帶回了珍貴情報，覃愈奏折中‘兵眾四十二萬，男女老少，敬事天神’所言非虛，并且早在前年夏秋，疑似突厥的使者就沿著劍川與大食人接觸過。

    “也沒什么，”小娘子托著腮揪葡萄，她其實不愛吃這個，只是心里煩悶，揪著玩兒：“午前我去向上陽宮請安，母皇……沒召我進殿?！?/br>
    不管說辭多么冠冕堂皇，‘暑氣傷身，不忍見殿下來回奔波’、‘國事為要，不必拘泥小節(jié)’，聽在耳里總不是滋味。雖說相隔不遠，分居兩地后至尊與東宮還是疏遠了不少，她不知道這種疏遠僅是自己的錯覺還是母皇有意為之。

    姚琚看不下去，抬臂按住了她的手：“下次我陪殿下一起？”

    殿下一愣，很快的搖了搖頭：“不妥，父君不在上陽宮，母皇又身懷有孕?！?/br>
    他若一起就像是脅迫阿娘了，皇太女夫妻共同拜見，無論如何不能再給閉門羹的。

    “既是長輩又是圣人，親往請安本就是分內(nèi)應(yīng)當?！苯廾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眨眼也七個多月了，陛下這一胎懷相如何？”

    她還在琢磨那個奇怪的卦象，含糊其辭的倒進他懷里：“圣人的脈象只有尚藥局的四位御奉知道，自從月初那次請安，母皇再沒有與我面對面說過話?！?/br>
    不是隔著珠簾就是隔著紗幔，說不了幾句就勸她回宮。身為儲君，馮獻靈不可能跑去打聽皇帝的身體狀況，也無法觀其顏色，只能通過聲音揣度阿娘精神如何。

    “如琢，”她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勾住了他的手，“‘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何解？”

    他輕笑一聲：“《周易》？被強人否定，君子無法再固守德行，不必堅持了，此事的收獲遠遠小于付出?！?/br>
    這是易經(jīng)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二卦，名叫天地否。乾上坤下，陰陽滯澀，‘好’與‘壞’都抵達了最大值，下一瞬就會開始運動扭轉(zhuǎn)。

    “怎么突然想起《周易》了？”

    她唔了一聲：“考考你?！彼懔?，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該將這些村話放在心上的。

    “考考我？”

    “不行……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