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觸景(2)(2200+)
舊教學樓只有三層,藤蔓爬了半高,不見新葉,只剩下枯枝凋垂,死氣沉沉地掛在樓體表面。 墻體裂紋遍布,最長的那條從一扇窗延伸到另一扇窗角;不少窗戶玻璃盡失,留下空窗框,像一只只幽黑的眼睛;樓梯口只用一條粗鐵鏈圍攔,木制標牌缺了三角釘子,勉強地吊連在旁邊的墻上:“建筑危險勿入,違者以記過處理”。 “越這么寫,學生越想來‘探險’?!卑捕揉托ψ哉Z,步子刻意放重,黑色的短靴拍得地面踢踏響,好分散愈發(fā)濃聚的怵意。 她靠近黑黢黢的門洞,一張海報不起眼地貼在凸起的石柱,宣傳日期落款是去年九月。風吹雨淋日曬了一個學期,紙面皺白殘破,字跡褪色。 安度輕讀上面的內(nèi)容:“話劇社……《孔雀東南飛》演出……西門小劇場……” 腦內(nèi)那塊厚重的白皚霧氣被這幾個字砸出一道窄縫,黃舊的聲色悄涌,哄吵繚亂。 是語文老師的聲音:“下周公開課《孔雀東南飛》,需要幾個同學排演課文內(nèi)容,誰愿意自告奮勇演出?” 剛入學不久,同學們還不算熟悉,這時你看我我看你,默契地避免與老師對視,唯恐任務落在自己頭上。 語文老師巡視一圈,清清嗓子,把手中的花名冊一抖,“那我就看著名字安排了?!?/br> “裴安度,陳滄……暗度陳倉啊,”老師笑,“有意思,是哪兩位同學?” 被點名的少年和少女舉起手,少女輕蹬一腳少年的椅子,少年半回頭沖她勾勾嘴角,少女挑挑眉毛,小小做了個鬼臉。 “俊男美女,很好。”老師頷首,在兩人名字上做了個記號,直接欽點:“焦仲卿,劉蘭芝你們兩演。” * 夕陽斜下,雖已入秋,樹葉仍深沉地綠著,熱風帶著未去的夏意撲面。 帆布鞋踏上舊教學樓的走廊臺階,腳步輕快。纖細的長腿白得惹眼,每上一步,短裙活潑地旋擺又貼落皮膚。 少女笑意滿滿地沖倚在走廊盡頭清瘦頎長的人影喊話:“我來啦!” 少年抬頭,把書握卷在手里,朝她相向走來,笑問:“其他人呢?” “嗯……忘通知了?!鄙倥畔聲?,視線投去別處,又收回他臉上,“演阿兄的同學不是你通知嗎?” 少年揚起眉梢,面無愧色,答得坦然:“巧了,我也忘告訴他了?!?/br> “那現(xiàn)在就我們排練,”少女抿唇憋笑,抽出語文書,“來對臺詞。” 兩人翻到《孔雀東南飛》,捧著書本認真地念起來。 他們快進到對手戲部分,少年一字一句:“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不對,”少女打斷他,“你這樣太死板了,書上寫著‘低頭共耳語’,你應該在我耳邊說?!?/br> 少年愣了愣,唇角一彎,從善如流地靠近她,俯身在她耳邊重復了一次。 低沉,朗潤,氣息熾熱。 他的唇只有一厘米就要貼上她耳朵,兩人臉頰極近,甚至發(fā)絲都將將纏繞。 “……可、可以了,”少女臉和耳朵顯著變紅,她欲蓋彌彰地以手扇風,往旁挪一步,“太陽好大,好熱?!?/br> 少年笑,“該你了?!?/br> 她輕咳兩聲,不看他,目光只在課本上,“……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你應該看著我說,”少年點點書頁,以同樣的理由要求她:“書上寫‘二情同依依’,你這樣沒有不舍的感覺?!?/br> “……你怎么那么記仇?”少女笑出聲,把書夾在胳膊下,柔滑的雙手放入他干燥的手掌,與他對視,雙眸澄澈如溪水,盡可能地含情脈脈,“這樣可以沒?” “還可以。”短短幾秒,像過了幾十分鐘,少年不語,笑凝著她。 她敗下陣來,眼皮半垂,抽手時被一道小小的力度阻礙。少女低聲:“喂,先把詞背溜了我們再設計動作吧?!?/br> “你不要以為你演得很好,”少女戳戳他手臂,“剛才你的眼神應該是哀傷,你看起來太高興了,不合格?!?/br> 他輕輕笑一聲,收手,“聽大小姐導演?!?/br> 他們將臺詞順了幾回,差不多能背下。 少女把書一合,忽地義憤填膺道:“焦仲卿并不深情,其實他很懦弱!劉蘭芝太委屈,憑什么逆來順受呢?她太蠢了,嫁給太守的兒子有什么不好?守著虛無縹緲的誓言,最終搭上自己的性命。要我說,就應該我負天下人,而不應天下人負我!” “焦仲卿無法護住自己的妻子周全,又要對自己的母親愚孝,最后落得自掛東南枝的下場,無能罷了。后人美化其忠貞不渝,卻沒有看到付出得更多的是劉蘭芝?!?/br> “你和小時候還真是一點沒變,”少年耐心聽她說完,笑得無奈,“一個封建時代的愛情悲劇,這并不是歌頌,而是批判,倒也不必這樣憤怒?!?/br> “也是,關我什么事?”少女也覺得自己激動了些,情緒平息后她搖搖頭,“古人真是一根筋,殉情的又不是我。” 少女朝他笑笑,一秒入戲:“夫君,我們再練一遍吧。” “……嗯。”少年摸摸后頸,面很隱晦地變熱。 天漸漸地暗了,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射在脫落了墻皮的墻面上。 少年眉目堅毅,“……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br> “嘖嘖嘖,這根本不是焦仲卿,此時他應當是憤怒。”少女摸著下巴否定他的演技,“你這是陳仲卿?!?/br> “看我的,”少女示范,眉頭緊蹙,看起來幾乎要垂淚,“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雖然你演得比我好,”少年朝她作揖,“但你這模樣更像生氣,而不是委屈。” “啊好了好了!”少女變臉,眉目飛揚,“一節(jié)語文課而已,不必那么認真!” 少年不認可,抱臂道:“安度你學習態(tài)度不行,我認為我們每天下午放學都要排練?!?/br> …… 腦中的白霧迅速地閉合,橘陽綠葉青澀的少年少女全化作粒子飄散不見。那處走廊的臺階早用水泥填平,安度額頭貼在冰涼的海報上,又不自覺輕敲額頭。 有一男一女兩個學生從黑暗的舊樓鬼祟走出,腿跨鐵鏈碰撞出細小的咯咯聲,瞧見安度守在門口嚇得“嘿”了一聲,小聲嘀咕:“神經(jīng)病。” 安度呆呆地目送他們遠離,腦中紛擾再起,疼得她無法直立,她貼著墻面緩緩坐下,手指摳下水泥,簌簌落在手心。 —分隔符— 啊。 QAQ謝謝大家的留言偷豬。 QAQ?!待會再更一個,反正肯定過0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