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很久很久之后,當(dāng)這個夜晚在她的腦海中僅剩下恣肆沖撞的怒風(fēng)與頹唐傾埋的月色,她隔記憶里的濃稠夜色試圖望清那時眼前棱角分明的一張面孔,一時之間幸福與不幸之間的界限終于模糊。與那人有著這樣的一瞬她也許是不幸的,可如今又如何能承認(rèn),不是在那夜透支了這一世所有堪稱幸福的事物,方得賒此一瞬? 如果與那人相遇后所遭逢的一切都是不幸的話,請讓她一直不幸下去吧。至少,她甘愿以此為她曾經(jīng)幸福的憑證。 戚氏集團(tuán)的繼承人戚桐向來以溫順平和與彬彬有禮著稱,行為處事謙遜得體、待人接物自有分寸、言談講論不疾不徐、敬重前輩、提攜后輩,這一系列美德筒直成為了她所到之處必被人交口稱贊的標(biāo)簽。而戚桐對此有所耳聞之后也只是謙謙自持地笑著,微一頷首說著還請大家多多指教。 所以習(xí)慣了戚桐另一副面貌的周莫言先生一清二楚,眾人面前那個安靜矜持的戚大小姐其實(shí)是假的。 正如此時,破爛小酒館里昏黃的燈光絕望地亮著,而周莫言絕望地望著那個樹袋熊一樣緊抱著他胳膊不撒手,又像貓咪一樣忘懷一切只顧黏在他身上的那個,被眾人交口稱贊的舉世無雙大小姐。大小姐大概是醉得忘乎所以了,一雙眼眸都像被502粘得死死的一般任天崩地裂也絕不睜開,只剩唇齒之間模糊的音節(jié)在他耳邊如魔咒般不肯善罷甘休地纏繞—— “走啊莫言哥,去下一家吧?!?/br> 所以他放棄和最近剛認(rèn)識的小狼狗的約會,跑來被一個醉鬼糾纏到底是為什么? 他再次看了看旁邊持之以恒閉著眼睛念著咒語的戚桐,清楚地意識到,這頓酒水由他付,絕對是必然的現(xiàn)狀了。考慮到戚桐是他的衣食父母,這一點(diǎn)委屈大可忽略不計。于是擺在面前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的難題就是,如何能盡職盡責(zé)地把這個樹袋熊完好無損送回家。 特別是她家里還有一個太上皇。 周莫言嘆氣,推了推大小姐沉沉的腦袋,“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去上班就算了,大晚上叫出來喝酒?!?/br> “想喝。” “你不是在喝藥嗎,你不怕你爸罵你啊。” 戚桐勉力睜了睜混濁的醉眼,眼眶旁一圈綺麗的桃花醉,周莫言心想這大概是美女的優(yōu)勢吧,就算爛醉如泥也能美得發(fā)光。 雖然他絕不想欣賞這種美。 “不用怕,他現(xiàn)在……什么都依著我。” 周莫言挑挑眉,“哦,過了那么多年你終于能當(dāng)一個作天作地的大小姐了?恭喜。” “客氣了,明天給你漲工資,再不然……”她像是恍惚了一下,然后才斷斷續(xù)續(xù)的說,“給你買車好了……用…用他的錢?!?/br> 那可真是感情好…… “謝謝,我現(xiàn)在的車還能用?!?/br> “哦?!逼萃┴W渣c(diǎn)點(diǎn)頭,“也對,對莫言哥來說,再好的跑車也和碰碰車差不多?!?/br> 周莫言沉默了,開始思考干脆把這討厭鬼丟在馬路上算了。 說起來他想起他的車正停在不遠(yuǎn)處時他的精神霎時進(jìn)入亢奮狀態(tài),至少這代表這個悲劇的夜晚不會徹底悲劇下去了,然后他才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他好像一秒前還喝了酒,而喝了酒好像是不能開車的。 這就意味著,他需要搭出租車將眼前這人送回家后,再搭出租車回到自己家,也代表著,他需要繼續(xù)盤剝自己所剩無幾的睡眠時間,從城市的一頭搖搖晃晃奔赴另一頭,然后再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將自己困怠疲倦一步都挪不動的身軀砸上自己家門口。 墻上兢兢業(yè)業(yè)的時鐘鏗的一聲響,凜冽的燈光漸次熄滅偃息,酒館打烊的時間也到了。堅持不懈撐至這個時候的酒客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場,周莫言付了酒錢道了謝,也連哄帶勸地挽著身邊的舉世無雙大小姐一步步往店外挪。 這時終于有一個絕佳的處理方式映入了他腦海,他不由得為自己鼓掌叫好并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雖然似乎這個方法若是投入了別人耳中定是那激起千層浪的一石,趁著呈幾何倍增長的速度定能在第二天以帶著心形的巨大奪目標(biāo)題登上各種娛樂小報頭版,但時至如今他接近當(dāng)機(jī)的大腦實(shí)在想不出比這更好的了。他現(xiàn)在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盡早到達(dá)終點(diǎn),而他的終點(diǎn)是他家里那張被他熟稔非常且惜之如命的溫暖小床。 他諸念已定,直接帶著這家伙去自己家好了,一勞永逸。 幾近秋日的北風(fēng)中略微發(fā)冷的周莫言撐著已經(jīng)在他肩頭以站姿安詳睡著的戚桐,沖行車稀疏的道路招著手,十五分鐘過去終于有一輛計程車停在了他面前。而這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經(jīng)不是一輛普通的計程車了,而是勝利女神跋扈迅疾的戰(zhàn)車,閃著耀然奪目的光芒,以不可一世的瀟灑姿態(tài),自無邊無際的飆風(fēng)中闖來他面前,領(lǐng)他前往執(zhí)念的終點(diǎn)。 跌宕顛簸的路程從他身邊滔滔流去,當(dāng)司機(jī)向他說明目的地已經(jīng)到達(dá)時他仿佛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jì)。黎明還未到來,天際還是一團(tuán)濃重的黑暗,手機(jī)上的時鐘冰冷地閃著三點(diǎn)多。他知道,他所期待的終點(diǎn)終于近在眼前了。他心底的歡呼雀躍幾乎促使他將錢包直接丟給司機(jī)并告訴他不用找,可僅存的理智在最后一刻攔住了他。 他一面不住點(diǎn)頭道謝一面粗暴地將睡得沉沉不醒的戚桐從后座拖了出來。他心底盤算著下次一定要與所有對戚桐的矜持體面不吝贊揚(yáng)的人們徹底辟謠,說清楚這家伙煩起人來簡直是超乎想象的程度。而他在困意接連襲來之時竟然無意識地將想法狠狠復(fù)述了出來,睡得神魂顛倒的戚桐不知為何聽到這些便醒了過來,瞇著睜不開的眼睛望著他,唇間只說出了一句絕情的話,“明天開除你哦。” 然后周莫言便繼續(xù)惡狠狠地和她說: ?“你今天睡地鋪。” 撞開房門,終于把身上的大包袱丟在了之前某人來寄宿時就鋪好,又因他懶得收拾才留到了現(xiàn)在的衾被上。然后周莫言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就失去了意識。 在他的思維中沒過幾個小時絕不安逸的睡夢就被廚房那邊的乒乒乓乓和一股刺人鼻腔的焦味撼醒。 頂著如熊貓般的黑眼圈的周莫言先生終于忍無可忍,在這時揚(yáng)起了一頭的疼痛,沖廚房大吼: “讓我睡覺!” 倒回床鋪前最后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措辭嚴(yán)厲慷慨激烈地和各大媒體以及各位董事揭露戚桐不為人知的一面,扭轉(zhuǎn)他們一直以來的全正面評價。夢話能忍,醉酒能忍,不讓人睡覺之仇,不共戴天。 事實(shí)上長久以來的生物鐘使得他清晨七點(diǎn)便準(zhǔn)時睜開黑成熊貓的眼睛,絕望的從床上坐起,腦海里反復(fù)思考著到底是殺了自己老板還是自殺穩(wěn)妥。 最終只得認(rèn)命般的翻身下床洗漱,錢難賺,屎難吃。避免了自己和戚桐一起告別世界的悲劇。 當(dāng)他走出臥室時看到的卻是滿客廳的煙霧繚繞,他在腦海里驚恐的尖叫,這是鬧鬼了嗎?! 然后看清坐在煙霧中心的大小姐又是一陣無力,干脆同歸于盡算了。 他走過去抽掉她手里的煙,將她面前一堆的煙蒂掃進(jìn)垃圾桶里,然后無奈的坐在她面前,看著她眼底也顯而易見的青黑嘆氣,“不是戒了嗎?!?/br> “再喜歡起來是難事嗎?”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她幽幽的看著他,“我和人zuoai了哦?!?/br> “好的,恭喜你終于擺脫魔法少女的身份,所以你是在為你失去的貞潔感到悲傷?” 戚桐看著自己眼前的煙灰缸,心想用這玩意把他砸個桃花開的主意怎么樣。 “我開玩笑的,請不要擺出這么可怕的表情謝謝。”他默默的把煙灰缸移得遠(yuǎn)些,小心翼翼的覷著她的神色。 “我對你怎么樣?!彼蝗伙L(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了這個問題,周莫言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指哪方面?” 她歪了歪頭,“工作?” “慘無人道的剝削我這個苦命人的可惡資產(chǎn)階級大小姐?!?/br> “…………你被開除了?!?/br> “對不起,是溫柔善良人見人愛的舉世無雙大小姐?!?/br> “呵?!?/br> 他笑著嘆氣,“怎么了,交個男朋友而已讓自己這么沒自信?這可不像我認(rèn)識的戚總啊。” 戚桐的眼神逐漸變涼,透著一股詭異的漆深,“不是在交往,差不多只是個長期炮友?!?/br> “………”他有些啞口無言,想到是不是自己的錯,給她帶了一個不好的頭,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干巴巴的開口,“也行吧,你也到這個年紀(jì)了……咳,那啥,走腎不走心其實(shí)挺好的?!?/br> “說的是??晌腋杏X自己被騙了。” “什么意思?”周莫言擰起眉頭,“你遇上仙人跳了?”一時間有些佩服起那個人的勇氣,連小戚總都敢套路。 而戚桐卻搖搖頭,“既然是rou體上的歡愉,那其實(shí)找誰都一樣對吧?!?/br> 周莫言遲疑的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 “那為什么他認(rèn)為我只有在他身邊才能開心?” 所以這個他是誰?。。克X得自己有些頭皮發(fā)麻,萬一自己聽了什么不該聽的,會不會迅速人間蒸發(fā)。 然而戚桐面色不善的笑了,“該死的是他說的沒錯,我昨天去找了別的男人試了試,只是接個吻我都差點(diǎn)惡心吐了?!?/br> “……你還是小孩子嘛?” 戚桐瞪了他一眼,接著又想摸煙來抽,被周莫言眼疾手快的制止了,“求你了大小姐,你抽的都是我的煙啊!” 僵持了一會她終于放棄了,一同詭異的沉默了下來。 “我爸是不是去找過你?!绷季盟谖菐е鴽鲆獍阏f了這么一句話,讓周莫言覺得自己后背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是有這么回事……” 戚桐笑了笑,“那看來還有你一份功勞啊?!?/br> “什,什么功勞?” “我和我爸變成炮友?!?/br> 周莫言覺得自己兩眼一黑。 其實(shí)從很多年前開始周莫言就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可這過于喪失的結(jié)果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戚梧來找他已是半個月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向戚桐提起過此事,一來是戚梧囑咐過不要讓她知道,其次他在心中告訴自己最好不要讓她知道自己把她各種黑歷史告訴了她父親。 然而她還是知道了,并且是以一種令人五雷轟頂?shù)姆绞健?/br> “你…他…我,我……對不起?!彼X得這事估計不是道歉就能翻篇的,雖然罪魁禍?zhǔn)撞皇撬?,但他怎么著也是個幫兇。 戚桐靜默了良久,才站起來并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也沒什么,我也打算就這么干下去。記得幫我保守秘密?!?/br> 周莫言麻木的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們就在知道對方的破事并且掩護(hù)彼此的秘密間來回拉鋸。怎么說,應(yīng)該是駕輕就熟的才對。 可他還是有點(diǎn)嘴巴發(fā)苦,出柜算什么,真是弱爆了。 “走吧,去上班。” 行吧,還是那個工作第一的大小姐,他在心里苦笑,既然事已如此,他們只有在業(yè)務(wù)上繼續(xù)拼搏下去了。這是他唯一能幫助她并且一直陪伴她的事。 由于兩人的車都不在附近,于是只好又打了一次計程車。周莫言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好友兼上司這張精心補(bǔ)過妝容看不出半點(diǎn)疲憊的臉,很想打開她的腦子看看里面是什么。 不,或許該看的是另一位當(dāng)事人的腦子里是什么。 “看我干什么,你愛上我了嗎?” 周莫言深吸一口氣,把臉移開,“對不起,沒有愛上您真是太遺憾了?!?/br> 戚桐悠哉的撐著下巴思索著什么,然后對他展顏一笑,說了一句讓周莫言想跳車的話。 “你親我一下吧?!?/br> “……我可以去告你性sao擾嗎老板?” 戚桐撇撇嘴,“我想陌生人不行,說不定熟人可以呢,找快樂而已,憑什么只有他一個人行?” 周莫言頭疼欲裂,“你這種行為叫做殺熟知道嗎。” “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別人?!逼萃┹p輕嘆氣。 而周莫言真是驚呆了,自己發(fā)小到底是怎么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這種根本性變化的。 戚梧是給她下蠱了嗎?可下的蠱為什么這么浪,你兩該走的不是純愛禁忌劇本嗎? 他在內(nèi)心瘋狂吐槽,另一位則是閉起眼睛補(bǔ)眠了,該打住的打住,她的精力更多還是要放在工作上才對。 至于心底那一抹緋色的劃痕就讓它留下好了,以后是要潰爛還是愈合,就順其自然吧。 既然現(xiàn)在擁有的是快樂,她不介意把這份悲劇倒計時進(jìn)行下去。 到了戚氏,二人立馬回復(fù)了平常的狀態(tài),一個言笑晏晏,一個一絲不茍。 而心中的羊駝狂奔幾何只有自己知道,一腔血淚還是咽回肚子里,商場如戰(zhàn)場,一著不慎只有滿盤皆輸?shù)姆荨?/br> 特別是還有一個緊盯著他們不放的對手。 “昨天我沒來戚楓是怎么個說法。”戚桐略微蹙眉,心想今天他怎么也要找自己麻煩才對。 “你做的報表早就交到了他手里,我核對過所有文件也都沒有問題,他想做文章估計還是會從股份問題上下手,不過有意思的是昨天他為你在法國人那邊周旋了一下。” 戚桐勾起唇角,“是嗎,那還真是欠了人家人情了啊?!?/br> “這是這期的報表,你簡單過目一下,雖說每次股東大會都大同小異,但難保戚楓要對你反難?!?/br> 她不置可否,“那就拭目以待了?!?/br> 兩人很快走到會議室門口,周莫言照例為她推開大門,然而等兩人都走進(jìn)會議室時卻都是一般無二的呆滯。 “爸……”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