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她
高奚原本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感覺自己渾渾噩噩了好久,雙眼看不清,有口不能言,明明擁有四肢卻無力驅(qū)使。 她好像躺在一片冰冷的地上,又好像被一團(tuán)霧氣包裹,周圍無聲無息。好像過了很久,才慢慢有亮光透進(jìn)來,像久被封鎖的黑井里移開了一絲縫隙,一縷白光在眼前乍亮。 難得的,她覺得腦子很清醒,沒有了那種困擾很久的窒悶感,一切的知覺都恢復(fù)了,如同在岸上擱淺了很久的魚一朝回到大海里,愉悅,暢快,輕松。 動了動手指,雖然還有些僵硬,但也很不錯了。慢慢的,她試著坐起來,昔日柔軟的身軀僵成一塊木頭般,高奚甚至覺得在坐起來的瞬間從身體里傳來咔咔咔的響動。 ……要不要這么夸張。 她無奈的笑笑,自己竟然就睡著了么,明明還說…… 她突然頓下來,明明什么? 面上浮出一股茫然,她睡著之前在做什么來著? 怎么…一點(diǎn)都記不得了。 她努力的回想,向四周看去,還是家里的陳設(shè)沒錯……不過,是她的錯覺嗎,為什么感覺……到處都蒙上了灰塵的樣子? 不應(yīng)該啊,自己不說每日打掃,但也是不能看見哪里亂了或是臟了的,有時候高仇還嘲笑她是個小潔癖。 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樣子讓高奚眼前一亮。 對了,爸爸! 她之前就是在等他回家啊! 然后自己就不小心睡著了嗎,真是馬虎的要命……高奚覺得自己臉頰燒了起來,這種時候還能睡著真是服了自己了。 她明明是要等他回來然后告白的,心臟怦怦跳,又緊張又期待。 他會答應(yīng)嗎。 滿腔的愛意正急急上涌,卻又擔(dān)心自己猜錯了,萬一他其實(shí)只是把自己當(dāng)做心愛的女兒而已呢? 她要是把話說出口了,以后還能正常相處嗎? 迷茫了只一瞬,又堅(jiān)定起來,宛如每一個墜入愛河的少女,害怕被心上人拒絕,但又帶著無窮的勇氣去愛他。 高奚第一次愛上一個人,盡管這個人是她的父親,情竇初開的樣子把她的眉眼染的婉轉(zhuǎn)動人,是蹁躚的鳳尾蝶,是靈動的百靈鳥。她低頭看了眼身上的紅裙,鮮艷的樣子如同一朵盛開的玫瑰,蔥白的手指不安的捏了捏裙角,含羞帶怯的等著心上人回來。 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她今天的打扮呢。 忍不住幻想起他看見自己時的模樣,或是驚艷,或是贊賞,或者…嫌棄自己穿的太暴露? 高奚撫了撫裸白圓潤的肩頭,一低頭就看到自己尚為吸引人的事業(yè)線,白白的一道深勾和令人遐想的曲線…… 唔?。?! 她捂著臉撲在沙發(fā)上,羞得不行,怎么辦!現(xiàn)在換掉還來得及嗎?! 她兀自糾結(jié)著,心想他會不會覺得自己不矜持? 不過和自己父親告白這種事怎么看都不矜持吧? 呼…… 她深呼吸了幾次,把奇奇怪怪的想法趕走,她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用怕不用怕,又不是心懷不軌,圖謀不良。 待會把燈關(guān)了,點(diǎn)上蠟燭……好像氣氛就更詭異了。 高奚沉默下來,算了……她就是圖謀不軌。反正都是為了和他燭光晚餐,她還特意買了一瓶紅酒,不知道他喜不喜… 偏頭去看餐桌的時候她的瞳孔猛然縮了縮,……怎么回事? 她準(zhǔn)備的晚餐和紅酒都到哪里去了? 連忙走到桌旁,上面空空如也,別說晚餐紅酒,甚至還落下了一層灰。 背上汗毛倒豎,冷汗滑落,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這到底…… 很快她就說服自己冷靜下來,一定,一定是因?yàn)樽约禾o張,剛才睡過去之后夢到自己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其實(shí)是自己疏忽了。 對,沒錯…… 高奚平靜下來,她就是太在意了,竟然連夢和現(xiàn)實(shí)都分不清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自己也真是夠慫的了,連這都弄錯,待會告訴他肯定要被嘲笑的。 想到高仇,唇邊又有了羞澀的笑意,再次坐到沙發(fā)上等待,但這一次的期待里卻蒙上了一層陰霾, 為什么家里好像很久沒人居住了? 為什么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的樣子? 為什么,他還不回來。 高奚的心漸漸冷卻了,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一樣,好安靜啊…為什么這么安靜? 她豁然的起身,不行!不能讓他回來看到家里這么冷清的樣子,她要把家里打掃干凈,做好飯菜,在茶幾上擺好鮮花。 對!這才是家的樣子,這才是他們的家,等他回來,她一邊擺弄碗筷一邊對他溫柔的笑,招呼他吃飯。 高奚急的不行,明明想好了要做什么,但腦子里又是一團(tuán)糟,幾乎是原地打轉(zhuǎn)般,要先打掃?還是先做飯? 她焦躁,她不安。 就像一條在烙鐵上翻滾的蛞蝓,想要逃避火熱的灼燒,guntang卻從四面八方襲來。她的呼吸紊亂,理智在崩潰,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陌生又熟悉,她生出一種這里究竟是哪的疑問。 自己呢?她怔怔的看著自己潔白的手掌,她又是誰,高奚么?還是…… 就在紛紛擾擾的想法在腦海里四處沖撞時,門口傳來一聲響動,卡嗒,是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是他? 他回來了! 不知為什么,高奚非常篤定來的人就是高仇,這一刻她又平靜了,站在原地,本來極度恐慌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她告訴自己沒關(guān)系的,沒有干凈的屋子,沒有可口的飯菜,沒有芬芳的鮮花,都沒關(guān)系。 還有她,她就在這里,還能給他一個好看的笑容。 和一句 “你回來了?” 他出現(xiàn)在視野里,是她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態(tài)。 她眼眶微微發(fā)紅……是她最愛的人。 “爸爸,你…我等你好一會了,今天怎么這么晚呀?是局里又有案子了嗎?你…你累不累?我…我那個…對不起,我今天忘記做飯了,我馬上去做,不!我們點(diǎn)外賣吧,吃李叔叔家的薄餅和牛rou湯好不好?好久都沒……” 高奚又急又快的說了一堆連她自己都記不住的話,好像連腦子都沒過,一股腦都說了出來,但她漸漸說不下去了,呆呆的看著眼前這人,他眼神冷漠的像冰,刺痛了她的雙眼,不安的站著,使勁想說些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意想中他應(yīng)該有的反應(yīng)都沒有,沒有驚艷,沒有贊賞,也沒有嫌棄……只有冷漠,只有麻木,半點(diǎn)都不在乎她的模樣。 她咬住了下唇,死死的不讓自己哭出來,這是做什么啊…… 淚水模糊了雙眼,她的心像是被撕裂了,疼得不知所措。 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他動了動,但往常矯健的身姿如今卻有些佝僂搖晃,滿身都是沉沉的暮氣一般,他向她直直走來。 “爸……”她怔怔的開口,眼看著就要到眼前了他的腳步卻毫不停頓,不帶任何猶豫,屬于他的熟悉氣息剎那撲面而來。 他要過來抱她吧? 高奚心想,然后希望如同點(diǎn)亮的蠟燭般燃燒起來。 對,他肯定是過來抱她的,都看見她哭了不是嗎,就像無數(shù)次那樣,他過來把她擁進(jìn)懷里,柔聲細(xì)語的安慰。 她破涕為笑,張開了手等他過來。 他果然毫不遲疑的挨進(jìn)自己,就在她以為下一秒就要落進(jìn)他溫暖懷里的時候,他卻直直的穿透了自己。 高奚愣住了,笑意來不及收回,凝固在唇邊,看起來滑稽又諷刺。 不……怎么會這樣…… 他剛才沒有擁抱住她,而是直接穿透了她? 發(fā)生了什么事? 高奚頓時驚慌起來,她猛的轉(zhuǎn)身,“爸爸!” 他沒有回頭。 “爸爸!”她沖上去摟住了他的背,結(jié)果這次實(shí)實(shí)在在的撲了個空。 她迷茫的看著自己的手,為什么? “爸爸……我在這里呀……” “你怎么,不看看我……” 她看著他走進(jìn)了她的房間,下意識想跟上去,卻徹底的停下了。 她往自己的身下看去,鮮艷的紅裙,如同血色淋漓。 她終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被她忽略的不對勁的地方。 艷麗的紅裙下空蕩蕩的…… 喃喃的開口,像是疑問又像質(zhì)問,“我的……腿呢?” 心中的光亮在風(fēng)中劇烈搖晃,天崩地裂般的風(fēng)雪撲涌而來。 她摔倒在地上……眼里都是茫然無措,為什么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 她試著站起來,想和剛才一樣,但怎么也無法從地上爬起來,腦子里一遍遍的都是,她的腿不見了。 可是……剛才她明明走動過的。 “爸爸?” “爸爸……過來一下好不好?我…我摔倒了……” 她呼喊著他,一聲聲,一遍遍。 曾經(jīng)她摔倒在大樹下,跌的鮮血直流,也只是皺了皺眉,自己處理傷口,現(xiàn)在一點(diǎn)痛都感覺不到她卻大聲向他呼救。 沒有回答。 寂靜無聲。 她不死心!素手一點(diǎn)點(diǎn)撐著地板,向前面爬,歪歪扭扭,狼狽不堪。 她爬進(jìn)了房間,爬到了他的腳下。 拽住了他的褲腿,抬著頭仰望著他,看見他不修邊幅,異常消瘦的下巴。 她想笑笑,像她往常那樣,但笑意到了唇邊生生變得扭曲,索性還是不笑了,“爸…我…是不是奚奚做錯了什么事?” 聲線帶著柔軟和可憐,高奚覺得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卑微,只想求得他一個眼神,她便可以低到塵埃里。 “我…我會改的,你告訴我,我改,好不好?” 手指搖晃著他的褲腿,其實(shí)她根本握不住那片布料,只不過裝模作樣罷了。 他還是沒有回答,坐在她的床邊,仿佛是一座沉默的山,要與這夜色融為一體。 高奚不說話了,終于意識到他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突然從她嗓子里嗤笑了一聲,然后是不可抑制的大笑,眼淚一滴滴砸落,雖然她連眼淚的影子都看不見。 是夢,這是個夢。 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立刻,馬上,閉上眼睛睡覺。 睡醒了,夢就醒了。 醒了,他就會回到她身邊了。 她目光柔和,眼里盛著愛意和希望,就匍匐在他的腿上,吻了吻他的膝頭,向著她這個怪誕夢里的父親道了聲晚安。 “明天,明天我就能告訴你我愛你了。你等著我,晚安?!?/br>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落入黑暗里湮滅,不留痕跡,沒有蹤影。 莊生曉夢迷蝴蝶,我為蝴蝶,還是蝴蝶為我。 高奚覺得這個夢做的實(shí)在有點(diǎn)久,久到,她都已經(jīng)接受了這是現(xiàn)實(shí)。 這是現(xiàn)實(shí),她已經(jīng)死了的現(xiàn)實(shí)。 變成了鬼魂,誰也看不到她的現(xiàn)實(shí)。 她的父親每一天都在自我折磨的現(xiàn)實(shí)。 又一次看見他殺了一個人,說‘殺’這個字都不準(zhǔn)確,分明是凌辱至死,剛才那個人被他用鞭子抽的渾身是血,皮開rou綻,終于挨不住死了。 一開始她覺得有些受不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拖下去喂狗?!彼涞姆愿?,死掉的人就被帶走了,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他坐在椅子上,就像一個輕易定人生死的酷吏,一個麻木不仁的劊子手。 這么說自己的愛人,自己的父親好像不太好……但是高奚覺得沒有問題。 反正他又聽不到。 誰也聽不到。 于是她成天在他耳邊嘰嘰喳喳,有時候是嫌棄他殺人弄得那么惡心,有時候關(guān)心他是不是累了,有時候提醒他吃飯,有時候罵他是個混蛋,因?yàn)樗麖膩聿换卮鹚?/br> 當(dāng)然說的最多的是,我愛你。 我愛你,縱然我死了也不愿意離去,縱然你永遠(yuǎn)觸摸不到我,我也放心不下你。 高奚覺得自己很奇怪,他殺那么多人都沒看見過一個變得和她一樣的鬼,而且她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了,只記得還在等他,難道是等著等著就死了?她是望夫石嗎難道…… 她幽幽嘆氣,想不起來也好,萬一想起來直接往生了她才是得不償失。 “爸爸,你今天還沒吃飯呢…其實(shí)昨天也沒有,前天也沒有,你再不吃飯我就生氣了啊…真的生氣了…” “我都已經(jīng)死了,你就不能好好活著讓我覺得這世界還是美好的嗎…” “你看你給我展示的都是什么啊,殺人,殺人,殺人,自虐……我要得抑郁癥了!” 說完她自己倒是樂了,第一個得抑郁癥的鬼嗎,聽著就喜感。 從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片刻后一道高挑身影出現(xiàn)在這充滿血腥的房間里。 高奚眼神亮了亮,開心的和來人打招呼,“阿季!” “你來的正好,幫我勸他吃飯吧?” 謝季當(dāng)然什么都沒聽到,徑直走到這個刻薄沉默的男人身邊,恭敬的喊了一聲師父。 高仇仍舊一言不發(fā),像是沒看見她一般,手里緊緊握著那條染血的鞭子。 “師父,葉致遠(yuǎn)有消息了。”謝季也不說廢話,知道她說什么他才會有反應(yīng),所以直接切要害。 果然,高仇緩慢的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像個僵硬的骷髏一般,嘴角一咧扯出個可怖的笑容,“是嗎?他在哪?” “上次您打斷他的腿之后他就被葉家轉(zhuǎn)移走了,和他女兒滾回老家隱居了起來?!敝x季也是表情麻木的說完整句話,她也殺了好多好多人,但再多的人都不能賠她那個永遠(yuǎn)帶著溫柔笑意的姑娘了,于是也麻木,冷漠,瘋狂。 “是嗎…他還有女兒啊?!?/br> “是。叫葉寧,今年十五,有重度自閉癥?!?/br> 高仇恍惚了一下才開口“葉寧…好名字。你覺得奚奚的名字好聽還是她的名字好聽?” “……” 謝季很久沒聽到她的名字了,高奚也是,一人一鬼都沉默下來,因?yàn)闆]人敢在高仇的面前提她,誰提誰死,沒有人例外。 冰霜般的眉眼松動了幾秒鐘,像是懷戀起什么,然后自問自答的笑了笑“還是我的奚奚好聽一些?!?/br> 像是喟嘆,像是遺憾,下一刻雙眼又被仇恨覆沒,如同惡鬼,不死不休,死了也不罷休! “可為什么,她的命,比我的奚奚好呢?” 謝季仍舊不說話,低垂著眼,面上十分平靜。 反而高奚在一旁歪了歪頭,眼里透出些疑惑,葉致遠(yuǎn)…葉寧,都是誰啊…… 她的目光移到高仇臉上,他異常的消瘦,顴骨凸出,眼里布滿血絲,自從高奚變成鬼以來就沒看見他好好睡過覺,不是在極端的殺人就是一人靜默的坐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奚覺得心疼,片刻后笑了笑,有些嘲諷和無奈。 一只鬼怎么會有心呢。 她又在他腳邊坐下,頭靠在他的膝上,哪怕他不知道,她用著這種自欺的方式陪伴著他。 “不管他們是誰,你先吃飯好不好?不要讓我擔(dān)心……” 她不想知道誰是誰的死敵,她一介亡魂留在人世,不過是想看著他,希望他生活得更好罷了。 喃喃自語著,沒有哀傷也沒有痛苦,她說過無數(shù)遍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忘了我也沒關(guān)系,真的…” “師父,您要?dú)⒘怂麄儐帷!辈恢聊硕嗑茫x季看著這個在所有人眼里的瘋子,眼底晦暗不明。 高仇沒有看她,他今天本來感覺有些煩躁的。 別人都覺得他瘋了,其實(shí)他自己清楚,他每一天都很冷靜,高奚死后他很冷靜,殺任何人他都很冷靜。 越殺越平靜,越恨越自在。 哪怕得知道葉致遠(yuǎn)的下落也沒有特別大的情緒起伏,那一個該死之人罷了,讓他多活了些時日,總歸要他還命。 他開口,眼神卻不知道在注視什么地方,“你想讓他們活?” 謝季否認(rèn)的搖頭,手指劃過口袋,這里面有她今天帶來的禮物。 “不…我只是覺得,活著或許可以比死亡痛苦。” 高仇笑了一聲,短促而冰冷,“是嗎?!?/br> 用手撐了撐額頭,把一瞬間涌上來的殺意壓制下去。 “的確。” 活著,比死了痛苦。 “大先生讓我轉(zhuǎn)告您,我們已經(jīng)吞了葉家的生意,葉致遠(yuǎn)已經(jīng)一無所有,翻不了身了。北方和葉家交好的家族也有意合作,是否,就此罷手?!?/br> “有意合作?哈哈哈……”高仇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話,“當(dāng)初和葉致遠(yuǎn)死磕的時候,那些老東西不是說和他葉四爺共存亡嗎?怎么,葉致遠(yuǎn)不行了就有意合作了?!?/br> 謝季淡淡的開口,這些事早就司空見慣,“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br> 高仇很久都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了,喉嚨一時痛得像火燒一般,沙啞著說,“大哥是不想趕盡殺絕啊?!?/br> “不,大先生說,一切都由您做主?!?/br> 高仇閉了閉眼睛,由他做主么。 倘若真的要對葉致遠(yuǎn)趕盡殺絕,那么那些老東西對合作一事難免生出變卦,他們可以分食葉致遠(yuǎn),但也不想看見葉致遠(yuǎn)死。 呵,物傷其類。 原來葉致遠(yuǎn)當(dāng)初被他斷腿之后就是打的是這個主意,真有意思。 用他葉家來換他們父女兩一條生路。 “阿季?!备叱鸬谋砬樵俅位貧w冷漠,像是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在?!?/br> 他的目光有些渾濁,有的時候他總是看不清眼前的人,有時候他又好像看見奚奚就在他面前,仍舊對著他溫柔的笑,眼里盛著溫暖的春風(fēng),潺潺的溪水。 “奚奚的生日快到了?!?/br> 如今外面又是一年大雪紛飛,天地一片蒼茫的白。 謝季楞了楞,今天他提起她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些,寒意順著手臂往上爬。 “六年了。如果那時她沒有出事,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呢……” 他以前從來不喜歡“假如”,“如果”一類的說法,虛假的希望只不過是失敗者給自己找的借口,可他最近總是在想,如果她沒有死,她的人生會有的無數(shù)種可能。 高奚愣住了,他的眼神是那么溫柔和悲傷,忍不住伸出手往他的臉龐上碰了碰,“爸……沒關(guān)系的?!?/br> 其實(shí),她又有什么資格說沒關(guān)系,痛苦的是他,悲傷的是他,被折磨的也是他,她沒能活著,沒能陪他一起經(jīng)歷未來的種種可能。 人死如燈滅,但活人卻被萬般折磨。 誰能替她原諒,誰能替他放過。 “師父,奚奚…不希望您這樣?!边@是謝季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高奚,或許真的是放不下那個溫柔的姑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要勸勸她悲哀的父親。 哪怕她明白,毫無意義。 高仇卻笑了,“我知道?!?/br> 他知道,但他決不放過。 高奚靜默,看著他閉上眼和攥緊的拳頭,又看了眼怔愣著的好友,咬著下唇,哀傷一閃而過。 輕輕的開口,“謝謝你呀,阿季?!?/br> 謝季終究無話可說,有些事終于到了了斷的時候。 “師父,我今天回了趟老家,找到了一張奚奚以前的照片,想著還是應(yīng)該拿給您?!?/br> 高仇沒有說話,像是走神了一瞬,等她把照片遞過來好一會,才伸手去接。 照片上的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光景,穿著一條紅色的連衣裙,臉蛋都像是被這紅裙照得粉潤,羞澀的看著鏡頭,兩只小手背著身后,又有些拘謹(jǐn),因?yàn)樗驹谝恢槐人嫶罅藥妆兜睦匣⑶懊?,兇惡的盯著小姑娘,要不是有鐵網(wǎng)圍欄,估計(jì)會吞了這紅得可口的小姑娘來塞牙縫。 高奚驚呼一聲,“這個不是……” 高仇卻翻遍了回憶都想不起來這張照片背后所發(fā)生的事。 謝季卻像洞悉了他的想法,“這是二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阻止去動物園秋游,奚奚主動說要和這只老虎合照…”頓了頓,頗有些無奈,“可她明明怕得要死,這只老虎在她后面吼了一聲,就把她嚇得摔倒在地上,還和它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了,謝謝你和我合照哦’。” 這樣的傻瓜,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謝季臉上此時此刻浮現(xiàn)出一種懷念而溫柔的笑容,給那個傻得可愛的姑娘。 高奚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這種事干嘛還拿出來說啦……況且當(dāng)初那只老虎是很可怕啊,大了她好幾倍不止,大口一張能咬掉她半個身子什么的,怕也很正常嘛,又想起她和它打招呼,它還高貴冷艷的一甩尾巴,轉(zhuǎn)身給她留了個單純不做作的背影。 高仇也笑了出來,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觸摸照片上的小姑娘,撫摸過這闊別多年的單純眉眼,她臉上的笑容總是那么明媚。 “這條裙子……”他喃喃開口,似乎想起來了什么。 謝季臉上的笑意卻淡了些,“那時候老師說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來拍照,但只有她,穿了一條顏色最紅,最惹眼的裙子來,走到哪都是焦點(diǎn)?!?/br> 高仇有些怔然,這條裙子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想起小姑娘剛拿到她的時候還說丑來著,是絕對不會穿出去的。 “我問她,你不是不喜歡紅色嗎?為什么要穿這條裙子來?” “她的臉紅了紅,說這是她爸爸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她非常喜歡,因?yàn)?,她爸爸喜歡?!?/br> “我又問她,你不是害怕那只老虎嗎,為什么和它合照?” 謝季的眼神緊緊鎖住高仇,一字一頓的說,“因?yàn)椋贿M(jìn)動物園就看見這只霸道卻孤獨(dú)萬獸之王,它的樣子真是和她的爸爸像極了。” 高仇的手狠狠地捏了捏照片,又驚覺于這上面的人是女兒,立馬放開了手,摩挲著被他捏出來的皺痕,眼里流露出痛苦。 高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么好友要說這些,“阿季……你怎么……” 謝季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失態(tài),接著說,“奚奚被綁架前幾天,去一家店里定制了一條紅裙,是我陪她去的,她挑來挑去,一件件的試,每一件都問好不好看,終于,選了條最好看的,穿在她身上可真漂亮,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嬌艷欲滴。我問她打算穿給誰看,她直說要去表白心意,成功了再告訴我,眼睛里寫滿了期待?!?/br> 高奚害怕起來,這條裙子正穿在她身上,死后一直伴隨著她,“阿季,別…別再說了?!?/br> “您見過嗎,她穿著那條紅裙的模樣,她又和您說了些什么?” 高仇閉上雙眼,他應(yīng)該早有所覺才是。 她說了什么?她什么都沒說,什么都來不及說便被折磨瘋了,最后死在他的刀下。 他割破了她的喉嚨,結(jié)束了她的痛苦,擁抱著她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再也喚不醒她。 謝季看著這個男人臉色灰敗下去,像是放棄了什么一樣,身子終于不再板的死緊,佝僂下去,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他輕輕的開口,“你,走吧?!?/br> 謝季退了兩步,向他恭敬的鞠了一躬,謝過這些年的教導(dǎo)之恩,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再不回頭看一眼。 她離開了這間充滿惡臭的地牢,在打開車門的瞬間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槍響。 她有片刻失神,眼淚從臉龐滑過,從高奚死后她再也沒哭過,這一輩子的眼淚都為那個姑娘流了。 論該死,論有罪? 呵,誰都沒有他該死,沒有他罪孽深重。 不過。死了才是解脫。 謝季聽到的只是一聲槍響,沒有聽到女孩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高奚覺得自己同被子彈擊中,破碎成了億萬沙礫,而在這一刻,她終于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