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 “UNODC近日報告指出,跨國犯罪集團每年靠著越來越多的毒品,山寨商品與醫(yī)藥買賣,以及人口販運、野生動物與木材走私等,賺進數(shù)百億美元……報告警告,許多以香港、澳門、臺灣、緬甸、泰國為根據(jù)地的犯罪集團手腳快過執(zhí)法單位,已嚴(yán)重危害公共安全和未來發(fā)展①?!?/br> 晨光直射洲庭別墅某幢,陽光懶散橫躺在木質(zhì)地板上,光塵像碎金一樣漂浮。 粵語新聞做背景音,一對父女悠閑吃早餐,享受難得靜謐。 祝緗還沒過十一歲生日,已經(jīng)出落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是精致。女孩兒發(fā)色淺,淺棕在光線反照里,甚至映出了偏金的感覺。 祝緗故意問過老師,說為什么我的頭發(fā)跟別人不一樣? 她那全能的家庭教師看半天,說,基因,你母親是外國人吧。 祝緗生父是祝家得力心腹,生母是他在酒吧的艷遇。 因為種種原因,一個死了一個不見了,留下她,就被撿回來了。 祝秋亭是這么說的,他從不在這些事上隱瞞。 祝緗被帶回祝家時,不過一歲。等她聽得懂會說話,就被告知了真相。 祝秋亭常年在外,祝緗既想念他,又怕他。 總的來說還是想念多。 她小口喝著粥,問難得陪她吃早飯的人:“UNODC是什么?” 祝秋亭收疊報紙,把盤里烤香腸挪給她:“United Nations Office on Drugs and Crime?!?/br> 祝秋亭:“最近我不?;丶?,紀(jì)老師也要請假。寒假你想去哪兒,跟于叔叔說,可約上John——那男同學(xué)是這名字嗎?約他一起?!?/br> 祝緗喝粥的動作一停,咬著碗邊:“紀(jì)老師也不來嗎?” 祝秋亭:“她有事?!?/br> 小孩兒貓瞳似的眼珠轉(zhuǎn)一轉(zhuǎn),水汪汪的:“要陪你嗎?” 祝秋亭垂眸望她,眼里有笑意,也有拿她當(dāng)大人的耐心真摯:“那是紀(jì)老師的私事,你可以發(fā)信息問她?!?/br> 祝緗咬著碗邊,說好。 祝秋亭僅剩不多的溫柔,基本都給了祝緗。 這跟上一秒談笑風(fēng)生下一秒能在對方咖啡下毒,這種表面溫柔……不同。 祝秋亭對祝緗到底還是仁慈的,他沒透露過她生父是怎么死的,讓她免遭噩夢。 畢竟死也分很多種,炸死被槍殺算到一種,最爽快的那類。剩下的都可劃分到其他類,因為如果不是這兩種,注定要受不少罪。 有肇事司機以失誤名義,背了祝氏下屬兩條人命,賭的就是A市非祝家地盤。這省會城市緊挨邊境,天高皇帝遠,很多事無法深查。 管HN工廠的明寥,年輕是年輕,但腦子好用,搞到真的驗尸結(jié)果,那哪是車禍意外,分明是先被活打死,才扔到路上撞碾的。 都不用費勁,瞿輝耀沒真心想藏。 在他看來,為了無足輕重的人、報損才八百萬的生產(chǎn)線翻臉,太蠢了。 再有,他背后可是瞿應(yīng),那怎么說都是他父親。 瞿家是做材料起家的,正好跟祝氏在A市的產(chǎn)業(yè)能互補,能合作的話,利益不可估量。瞿應(yīng)只是暫時過不了心關(guān),他七年前被祝家擺過一道,損失慘重,至今心有余悸。 瞿輝耀是小三所出,地位不穩(wěn),想出風(fēng)頭,用最蠢的法子,一把火一輛車,送自己走絕路。 瞿家那邊沒人覺得祝秋亭會翻臉,他是徹底的商人,利益重過命。權(quán)衡利弊,一個三十朝上,成熟又老jian巨猾的男人,總會這么做的。 但工廠起火第二天,祝氏在華運公司——瞿家主要貨貿(mào)渠道之一——投資盡數(shù)撤回,他們正在發(fā)展新技術(shù),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但資金鏈直接斷裂。 接著,瞿輝耀失蹤了。 從頭到尾,祝秋亭連面都沒露。 瞿應(yīng)急了,請了面子大的做說客,約在中山逸舍跟祝秋亭碰面。 約的是周五晚上七點半,申城華燈初上,江水粼粼悠悠奔騰,幾家歡喜幾家愁。 七點二十,被綠林環(huán)繞的私人高級會所,門口依然沒等來今日貴客。 七點四十,八點,八點半。 而貴客直到下午四點,都還在A城沒動。 端的不是高姿態(tài),是隨你媽的便。 紀(jì)翹頭疼,祝秋亭太難伺候。 讓她回城的是他,她都走到機場了,讓她又回去,票可兩千多呢,單程,就這么廢了,心在滴血。 紀(jì)翹沿著他給的地址,到了惠遠峰底下,A市人常登的山,山上有座丘無寺。 但最終地址不是寺廟,是寺廟后山。 半山腰沒有想象中陡,非常開闊。說來好笑,這里的墓地快比活人房子廁所貴了,據(jù)說是能順利渡魂,畢竟有佛在此。 紀(jì)翹覺得,山區(qū)管理人真是生意鬼才。 到了后,紀(jì)翹無比慶幸,羽絨服穿的是深色。 兩座新墓碑,有兩個中年人跪倒在其中一座前,哭聲凄哀,幾欲昏迷。 祝秋亭立在旁邊,一身黑色,神色沉默。 似有所感,他忽然抬頭,望住紀(jì)翹。 過來。 祝秋亭無聲開口。 紀(jì)翹把羽絨服脫下,掛在手臂,大步走過去,深鞠躬致意,給兩個墓碑。 “很抱歉?!?/br> 她對著兩個中年人低聲道。 瞿輝耀干的確實不是人事,兩個下屬雖是祝氏的人,可不是祝家的人,這里面區(qū)別海了去。 換言之,他們只是兩個討生活的技術(shù)人員,寒窗苦讀、一朝進入社會,辛苦是辛苦了點,為了不菲薪資,起早貪黑的在風(fēng)里奔波。忽遭變故,家人自然受不了。 祝秋亭派人替他們料理后事,可能還是覺得不夠,干脆自己過來了。 紀(jì)翹看到黑色墓碑前有一大束白花,上面有張手寫卡片。 她瞇眼看了看,那字的氣勢金戈鐵馬,筆鋒利極,看得很清楚。 上面寫著,花和人都會經(jīng)歷各種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②。 山風(fēng)蕩漾來去,吹得人臉生疼。 紀(jì)翹早都習(xí)慣了,她跟在祝秋亭身后,踩著石階拾級而下。 “你讀宗璞?!?/br> 紀(jì)翹沒有問他,她說的是陳述句。 祝秋亭頭也沒回:“金句大全看的。” 紀(jì)翹沉默了一會兒,說:“只有一家人來了?!?/br> 祝秋亭忽然停住了腳步,紀(jì)翹一個沒收住,一頭撞上他胸膛。 好像有投懷送抱的意味。 祝秋亭靜靜看著她:“所以我讓你來?!?/br> 另一家人得到巨額賠償金,正忙著打架分錢,誰管死的人埋在哪兒?死都死了。 這是原話。 紀(jì)翹聽得眉心直跳,陰火亂拱。 祝秋亭淡淡道:“那是個魯莽的人,如果他能仔細(xì)一點,他和同伴應(yīng)該不會出事?!?/br> 紀(jì)翹沉默,她觸目所及,是祝秋亭那張熟悉面孔,線條深而鋒,如折光利刃,眼目卻天生長溫柔多情形狀。 在他要轉(zhuǎn)身的時候,紀(jì)翹咬著后槽牙,還是斗膽開了口。 “魯莽……總比懦弱更接近勇敢?!?/br> 她以為祝秋亭會生氣,或會諷刺她,那堂吉訶德式的荒謬,可能是祝秋亭覺得最滑稽的東西。 但祝秋亭竟然轉(zhuǎn)頭,目光在她面上仔細(xì)轉(zhuǎn)一圈,然后很輕地勾了勾唇。 “我同意?!?/br> 祝秋亭衣角被風(fēng)微微掀起,這是件黑色的風(fēng)衣,但里襯的內(nèi)邊是淺卡其色,右邊有黑金刺繡,刺有一句拉丁文。 Nil Desperandum。 英文意思是,Never Despair。 她愣住了。 就像變成了山崗上一棵樹。 祝秋亭沒管她,也沒攏住大衣,只轉(zhuǎn)身一步兩階的往下走。 “飛機五點二十。你準(zhǔn)備跑回去,我也沒意見?!?/br> 男人的聲線和低沉,很快就隨著風(fēng)聲一起進她耳膜,撞得她腦袋嗡嗡作響。 紀(jì)翹站在原地沒動。 一年前的某次商業(yè)活動,在場很多記者,女星江螢風(fēng)頭正勁,她是第二次見祝秋亭。 人家把喜歡表現(xiàn)在面上,大大方方,美的光彩奪目。記者散了后,她送祝秋亭一個手工刺繡的書套,剛好可以套他A5大小,黑皮紅邊的新約,繡的工整精美,選的圖案是西方白虎星宿,也是祝秋亭屬相。 這禮物,心意、時間、心血全在里面了。 祝秋亭看懂了,收下,笑得很和煦,說謝謝,我很喜歡。 紀(jì)翹思忖,祝秋亭難道開始走文藝路線了? 立刻照貓畫虎,有樣學(xué)樣,也繡了個東西,是每天晚上擠出時間做的,悄悄放他桌上,結(jié)果被祝秋亭叫去,一塊長布扔她懷里:用腳繡的嗎?返工重做。 紀(jì)翹氣的晚飯都少吃了一碗,當(dāng)即立斷放棄了,鉆到射擊房一通發(fā)泄,上百發(fā)子彈打出去才舒服。 時至今日,她早忘了布料顏色質(zhì)感,但記得內(nèi)容。 因為剛剛在他身上看見了。 祝秋亭這人,他媽的,簡直生來就帶,骨子里就知道怎么收攏人心。 紀(jì)翹打顫,她忽然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放棄。 往前走,是有他的萬丈深淵。往后退,是沒有他的萬丈深淵。 往機場疾馳的路上,紀(jì)翹十分沉默。 祝秋亭說什么,她就答應(yīng)什么,讓穿好點兒,好。讓乖點兒。好。 好像機械缺油。 祝秋亭收起電腦。 他伸手過去,用虎口卡住她下巴,手腕施力,迫使她看向自己。 “紀(jì)翹,看著人說話,要我教你嗎?” 他慢悠悠道,眼里溫度低下去。 紀(jì)翹微昂著下巴,以減輕一點疼痛,心說是。 就這樣,保持住。 只要你還是你,我永遠不會陷進去。 祝秋亭猛地松手,淡淡吩咐司機換歌。 交響樂放不好真是影響心情。 “是。您要哪首?” 他電腦正好在膝上,祝秋亭手指有序懶散地敲了敲,想了幾秒,笑了:“Man Of La Mancha。好久沒聽到了?!?/br> 紀(jì)翹忍著捂下巴的沖動,猛地抬頭看向他。 車載音響效果很好,很快傳來雄厚激昂的前奏。 “Hear me now Oh thou bleak and unbearable world, Thou art base and debauched as be; And a knight with his banners all bravely unfurled Now hurls down his gau to thee! I am I, Don Quixote, The Lord of La Mancha, My destiny calls and I go, And the wild winds of fortune Will carry me onward, Oh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Onward to glory I go! ” 聽我唱,你這人間已病入膏肓,放眼望盡是墮落癲狂。 正是我堂吉訶德拉曼查的英豪,這命運召喚我起航。 狂風(fēng)吹開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 不管它通向何方…… 光輝在邀我前往。 這首歌似乎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每一次動手前,祝秋亭都會循環(huán)很久。 也許每個人闕點不同,性與美永遠無法讓他太過投入。 似乎只有殺戮,不管是見血的還是不見血的,有形的還是無形的,生意場上還是場外的,總歸才會激起他興趣。 紀(jì)翹想,或許她注定只能成為桑丘。 我是他的鄉(xiāng)紳,我是他的朋友—— 哦,不是。 唯一合情的,應(yīng)該是那句。 我會跟隨我的主人,直到最后。 ①:楊之瑜, Yang Zhiyu. “東南亞跨境黑道發(fā)大財:靠販毒、賣人、走私與假藥,生意做到全世界.” The News Lens 關(guān)鍵評論網(wǎng), The News Lens 關(guān)鍵評論網(wǎng), 18 Sept. 2019, .thenewslens/article/122360. ②:引自宗璞的紫藤蘿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