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是個旅途。一個叫做命運的茫茫旅途。我們偶然相遇，然后離去，在這條永遠不歸的路。

    ——《旅途》樸樹。

    尹薇瑤記得，第一次見到易禹非的時候，學校廣播里放的正是這首歌。奇怪的是，很久以后她壓根兒忘了當時發(fā)生的一些細節(jié)，但那種意外心動的感覺，過后回想，總是越品越濃，滋味無窮。

    不過一開始她忙著給剛起步的攝影工作室拉客，其實并沒怎么注意到他。

    那天正值午后，天陰陰的，這似乎注定了易禹非留給她的印象，絕不是燦爛明媚，朝氣蓬勃，反倒有一種游離于人群之外的寂寞，很淺，很淡，是她喜歡的那種輕描淡寫，波瀾不驚。

    當時一場友誼賽在露天籃球場進行著，男男女女圍了半圈兒，中場休息時間，她竄入人群里發(fā)宣傳單、加好友，同時應付著七嘴八舌的搭訕和提問。

    有幾個建筑學院的男生認得她，懶洋洋坐在臺階上，笑說：“師姐，我們都是窮孩子，不像你們學攝影的，一個比一個土豪，你怎么好意思來掙我們的錢？”

    她就把宣傳單遞到他們面前，指著上頭幾個大字：“看見沒有，開業(yè)酬賓，我們在搞優(yōu)惠活動，再說了，你們幾個長得這么帥，免費給你們拍一套也行啊?！?/br>
    這話聽了當然高興，但他們仍打趣說：“算了吧，糙老爺們兒拍什么寫真啊，太娘了?！?/br>
    “可以帶女朋友拍啊，”尹薇瑤掏出手機：“讓你們幫師姐宣傳一下怎么了嘛，來，微博微信加一加。”

    男生們大多都很樂意跟這種性格大方的女孩子來往，紛紛加了好友，并開玩笑說讓她介紹漂亮學妹認識。尹薇瑤周旋其中，應對自如，掃完微信，她把手上剩下的宣傳單發(fā)給旁邊的人，最后一張發(fā)到了易禹非手中。

    “謝謝?！彼孕α艘幌?。

    尹薇瑤見他左手接過，右手搭著膝蓋，手指若有似無的打著節(jié)拍，于是她這才留意到廣播里正在放歌。

    忍不住瞅他兩眼，尹薇瑤說：“嗨，這位同學，你以前有沒有拍過平面照？”

    大概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搭訕，易禹非仰頭望去，手里的拍子也頓住了：“什么？”

    “就是平面模特，”她對上他的眼睛，那雙黑瞳沉靜又自若，讓她微微局促起來：“你可以來我們工作室試一下，拍幾組樣片，薪酬日結?！?/br>
    易禹非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疑惑，偏頭看著她。

    周圍的男生起哄：“師姐，你剛才還夸我們帥呢，怎么不找我們拍啊，可見先前說的都是客套話，哄人的唄?！?/br>
    尹薇瑤有點不好意思，清咳一聲：“別鬧。”轉頭又問易禹非：“怎么樣，就當賺點零花錢嘛?！?/br>
    “不用了，我不愛弄這些東西?！?/br>
    他一口回絕了。很好，尹薇瑤摸摸鼻子，倒沒覺得不好意思，但他似乎怕她下不來臺，打了個圓場，補充道：“不過我室友在做兼職模特，他很有經驗，我可以推薦給你嗎？”

    居然問“可以嗎？”這么溫柔……

    “當然?！币爆幰驗閷I(yè)的緣故，平時接觸過不少皮囊出眾的人，但擁有天生優(yōu)勢的同時，篤定又周道，實在很拉好感。她正想加個微信好友，這時卻聽見他說：“手機放在宿舍充電，我沒帶?！?/br>
    “?。俊币爆庛蹲?，這是在耍她么？

    易禹非伸出手：“留個號碼吧?！?/br>
    尹薇瑤又“啊”了一聲，接著才反應過來，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他。

    今天真見鬼了，腦子居然短路。

    易禹非輸入自己的號碼，想了想，把名字也輸了進去：“待會兒我會把那個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給你?！?/br>
    “謝謝?！?/br>
    她回到工作室，用手機號找到他的微信，昵稱居然就是本名，易禹非。她申請?zhí)砑雍糜?，晚上的時候通過了，他把室友的聯(lián)絡方式發(fā)了過來，她倒沒急著去找這個人，而是點開了易禹非的朋友圈。

    難以想象，她原本以為像他這樣的人，在網絡社交中應該是聲色犬馬，花團錦簇的，但這里幾乎沒什么動態(tài)，他很少使用交友軟件，最近的一條更新是六月初，他說“高考加油”。再往前，有一張照片，攝于深夜，一個女孩兒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筆握在手里，胳膊底下壓著一張語文試卷。

    尹薇瑤以為是他女朋友，掃了掃評論，原來是meimei。

    點開照片，那姑娘臉上被貼了一張便簽，上書：孺子不可教也。

    尹薇瑤突然想起網上那句“國家欠我一個哥哥”的玩笑，她自己是沒有哥哥的，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年才十二歲，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次，感情疏離的很。她從小獨立慣了，不大喜歡放縱自己去期許不可能的事情，但今夜不知怎么，看著這張照片，她竟有些羨慕起來。那個人隨和又周道，想必在生活里應該也是個很好的兄長吧。

    不過，她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從認識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跟他做過自我介紹，人家可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太失禮了。于是忙編輯了一條信息過去：“你好，忘記說一聲，我叫尹薇瑤，攝影系，大三?！?/br>
    沒過一會兒他回：“我知道。宣傳單上有你的名字?！?/br>
    她想了想，問：“你是建筑學院的嗎？”

    “嗯，大二?！?/br>
    “原來是學弟。”

    他回：“叫名字就好了。”

    嗯，她也覺得叫名字就好，千萬別喊她姐。

    尹薇瑤靠在沙發(fā)里，正在想怎么接下去，這時他倒先發(fā)了過來，問：“你聯(lián)系我同學了嗎，他還在等?！?/br>
    尹薇瑤大窘，趕緊搜那人的微信號，加為好友，接著回給易禹非：“不好意思，剛才在忙?！?/br>
    發(fā)完以后她立刻后悔不迭，“剛才在忙”是什么鬼，忙著跟他搭訕嗎？

    真的撞邪了，她對自己今天反常的智商哭笑不得，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覺得挺有趣。這種信號代表什么，稍微想一想，又是一重刺激。

    第二天，她約見了易禹非推薦的同學，名叫梁瑞，長得唇紅齒白，干凈清新，笑起來單純無害，鏡頭感非常老道。無論當下流行的審美如何，她自己對那種一目了然的男生倒是沒什么感覺，雖然她做這一行，最要緊的就是門面，但見的人多了，愈發(fā)覺得“美而不在意”才是高級的，說極端一點，一個人太知道自己好看，在她這里就已經索然無味了。

    不過她最終還是聘用了梁瑞。

    拍攝完，她提議大家一起吃個飯，把易禹非也叫上。

    工作室五個人，加上梁瑞和易禹非，年輕男女們相談甚歡。

    第二次見他，又是不一樣的感覺。這個人煙酒不忌，話題不忌，隨性至此，應該有很多朋友，至少酒rou朋友絕不會少。但他似乎保留了一種到此為止的分寸感，因為始終存有余地，所以令人著迷。

    說來有些矯情，這或許是她一廂情愿的編造和幻想，但那又如何，女人最圓滿的愛情總是在幻想中完成的。

    聚餐結束，意猶未盡，她叫來服務生結賬，沒想到先前易禹非借上洗手間的由頭，早就把單給買了。

    雖然，只是一頓飯錢而已。尹薇瑤心下跳了兩跳。

    平日和朋友吃飯，大多是她買單，她家境好嘛，應該的，朋友們也習以為常，理所當然了，她自己覺得友誼需要一定的慷慨來維系，這不算什么。但今天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雖然，只是一頓飯錢而已。她在心里反復念叨。

    從餐廳出來，各回各家，她有一輛大眾甲殼蟲，但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說擠一擠，但易禹非還是帶著梁瑞與他們道別，轉而去路口等出租車。

    夜幕深深，街市繁華，她從后視鏡里看見他站在霓虹燈下點煙，火光明了又滅，然后他不經意地朝這邊望過來。那一刻尹薇瑤真想把車倒回去，或者她直接跳車。

    如果沖動一些，她應該會提早問清楚，他是否單身。尤其趁現(xiàn)在，還能輕而易舉抽離的時候。

    不過不行，太唐突了。尹薇瑤回到公寓，窩在沙發(fā)里細想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她似乎，好像，猝不及防的喜歡上了一個人?？傻姑沟氖牵侨司谷灰苍诮ㄖW院，說不定他們宿舍的男生私底下曾經談論過她，畢竟她的前男友正是建筑系大四的師兄。

    更別提兩年前她慘遭劈腿，一怒之下跑到男生宿舍大打出手，鬧得場面難堪，顏面盡失。

    太丟人了。如果易禹非聽到這些會作何感想？

    尹薇瑤暗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