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喘息愈發(fā)急促，手臂不自覺地攀上悟空的脖頸。

    “師父！”

    悟空突然清醒，失手將唐僧狠狠一摜。這一摜，直將唐僧摔到了床邊上，磕得不輕。

    唐僧被這么一磕，倒也醒轉(zhuǎn)過來。頭上隱隱作痛，忍不住“嘶”的一聲，倒吸冷氣。

    悟空忙奔過來，想將他扶起，將要碰到他時，又住了手。方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太過突然，雖然不是故意為之，氣氛卻不受控制地變得尷尬。

    唐僧的面上浮起紅暈，這紅暈之下，也隱隱呈現(xiàn)出怒意。他是大唐高僧，又是堂堂男子，竟和自己的徒弟做出這樣不倫，這樣逾矩的事來……實在是羞憤難當?？v有瘴氣做由頭，亦是丑事一樁。

    悟空此刻也有些說不出的驚懼了。他自幼就與其他猿猴不同，對情愛之事從無渴求，也從無念想。并非不能，而是不想。情愛，從不是他人生的主題?？煞讲诺呐e動，也實實在在令他產(chǎn)生了自我質(zhì)疑。

    這片刻的意亂情迷，究竟是誰在作怪？

    其實他和他都不敢確定，林中那一夜過后，身邊的唐僧，還是不是原來的唐僧，而身邊的孫悟空，又是不是原來的孫悟空。

    “我們得走，師父?！?/br>
    “那八戒和沙僧……”

    “顧不得了?；馃济?，只能先顧眼下。我們得趕快走?！?/br>
    說不清哪里不對勁，總之，是不能待了。

    ***

    出廂房，奪路狂奔。

    卻見，重門深鎖。

    悟空使出本事，朝著那鐵鎖吹了口氣，不想那鎖竟是紋絲不動。

    躊躇間，回身望見那正廳中，掛著的，自在觀音。

    自在觀音，觀自在。

    月光下的觀音，正靜靜凝視著小院中發(fā)生的一切，笑靨如花。

    眼前的景象突然開始變化，時空仿佛被扭曲拉扯，周遭的一切如爛泥般軟化坍塌，唐僧嚇得緊緊扯住孫悟空的左臂，不敢移動分毫。腳下的磚塊開始劇烈顫動，倏忽裂開一個大口子，慌亂之中悟空忙以身護住唐僧，二人齊齊栽倒下去，墜入這噩夢般的巨口。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身上輕微的痛楚，孫悟空緩緩醒來?？諝庵衅≈唤z血腥氣，他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身側(cè)，指尖卻觸到一攤粘稠的液體。

    這里沒有絲毫光亮，他驚得彈坐起來。

    他們這是……掉進了蜃妖的嘴里？

    身側(cè)傳來一聲嚶嚀，悟空念了個訣，指尖蹦出一團火焰，驅(qū)散了眼前這一團黑暗。

    還好，他沒事。

    與此同時，伴隨著那簇火苗的跳躍，四面八方傳來細細密密的呼吸聲，繼而轉(zhuǎn)成嘁嘁喳喳的低語。

    啵。

    悟空掐滅了指尖火。那低語聲也戛然而止。周遭，又陷入無邊的黑暗，和寂靜。

    這就是蜃妖的牢房么？八戒，沙僧，還有白馬，就是在這里么？

    悟空思慮紛繁，掣出金箍棒圍著師父劃了一個圈，金光流轉(zhuǎn)，將師父牢牢護住。

    他不信邪。

    他持棒踏步上前，金箍棒的頂段迸發(fā)出耀眼的火花，他借著光亮，看清周遭的景象。

    這是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空間，在他們身周，環(huán)著一圈鐵柵，鐵柵之后，又環(huán)著一圈石墻。

    這里密閉，干燥，幽暗。

    這里是囚牢。

    說不清，是他們被關(guān)在囚牢中，還是鐵柵后的人被關(guān)在囚牢中。

    鐵柵后，關(guān)著許許多多的人，剛才的呼吸聲和低語聲，正是他們發(fā)出來的。

    那一雙雙眼，都直直盯著他。那一道道目光，都匯聚在他臉上。

    他不信邪，此刻卻覺得毛骨悚然。

    鐵柵后，關(guān)著許許多多的人。

    火光愈盛。

    那里面，沒有師弟，和白馬。

    鐵柵后，關(guān)著許許多多的人。

    空氣凝固。

    鐵柵后，關(guān)著許許多多的他，和他。

    那一張張面孔，分明陌生，他心里卻知道，再熟悉不過。

    這些人大概可以被分為兩類，一類，被稱為，毛臉雷公嘴，一類，被稱為，白面胖和尚。

    當然，那其中，也有圓臉方臉的，也有黑臉瘦削的……

    不重要了。

    終于，他們開口。

    “你來了啊。”

    ***

    “逃不出去的。”其中一個念叨。“咱們的本事一般無二，哪個不是翻江倒海，上天入地的……被囚于此，已不知多少年月矣……”

    “那女子古怪得很，縱使你有通天手段，也難逃她掌心……”

    “呵，比如來佛還厲害呢。”

    “原以為取經(jīng)是件天大的好事，誰知道還不如在兩界山待著?！?/br>
    “起碼還能吹吹風，見見太陽?！?/br>
    唐僧默默聽著，忍不住發(fā)問：“她將你們關(guān)在這兒，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啊，那女子說，被蜃妖關(guān)起來的人，渾渾噩噩，如在夢中，可如今看來，這些……這些人，分明清醒得很啊。

    鐵柵后的光頭和尚們一個個抬起頭，依然是沉默不說話。這些目光中，有無助，有絕望，有悲憫，有麻木。

    也有……空洞。

    末了，還是一只猴子回答他。

    “她不是蜃妖?！?/br>
    “你，孫悟空。你也去找過救兵吧，如來，觀音，玉帝?！?/br>
    “都是假的?！?/br>
    “我們在這兒，沒吃沒喝，竟然也不老不死。”

    “你知道什么是絕望嗎，起初我們都以為，只要想到辦法，只要齊心協(xié)力，就能打死妖怪，重見天日，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是一次次回到這個地方，看著越來越多的自己，越來越多的師父，掉進來?！?/br>
    “我是最早到這里來的，”其中一個淡淡開口，“我不叫孫悟空，當然，我們這里有好多人不叫孫悟空?！?/br>
    “但是，沒區(qū)別吧，不都是猴子，不都是，和師父……”

    “夠了?！睂O悟空打斷這絮絮叨叨的談話?！八降紫敫墒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