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毒癮悲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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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天空陰陰的清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裡,我在辦公室裡,例行性的打開電腦網(wǎng)路,看看疾病管制局有沒有什麼新發(fā)佈的消息。 有一則寫著,”臺灣地區(qū)的愛滋病毒感染者已破兩萬五千,一年之內(nèi)新增個案數(shù)也約三千人,其中有相當?shù)谋壤?,是?jīng)由靜脈毒癮者共用針器或稀釋液所致。這些愛滋病毒會傳給一起打毒品的人,再各自經(jīng)由性行為傳給有性接觸的對象,然後再傳給其他異性,接下來還會衍生愛滋媽媽及愛滋寶寶,雪球越滾越大。所以,臺灣地區(qū)的愛滋疫情,因為靜脈毒癮的問題而雪上加霜。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專家認為,當靜脈毒癮者成為主要的愛滋病毒感染族群時,代表著愛滋病毒感染不再是少數(shù)族群間的疾病,而是深入各階層的傳染癥?!?nbsp; 我們過去多年的宣導及防治,仍面臨著艱困的挑戰(zhàn)。 看完這些令人洩氣的消息後,我從的衣架上取下我的醫(yī)師白袍,那件看似潔白,實則混合著藥水,消毒水,及病患複雜氣味的制服。帶上聽診器,然後踱步到病房,去進行每日例行的迴診查房,看看新住院及還出不了院的病患。每天一早都得到醫(yī)院來面對這麼多的抱怨,呻吟,見證這麼多苦難,悲情,心裡本應抱著感同身受,悲天憫人的心情,但坦白說,其實早已沒有太多感覺…早就強迫自己習慣了吧,不然,長久下來當醫(yī)師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住院醫(yī)師通知我,在下著大雨的昨夜裡,小文又被送進病房了。發(fā)著高燒,精神恍惚,經(jīng)診斷又是細菌性心內(nèi)膜炎,及毒品的戒斷癥狀。我們不用問也知道,她一定又去打海洛因了。她躺在病床上,手抓著床側(cè)護桿,狂亂而虛弱的看著我。透過這個熟悉的眼神,許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又在腦中浮現(xiàn)…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記得第一次看到年輕的小文,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當初,小文被家人攙扶進入我們病房。因為被家人關在家裏,而沒能去找藥頭 (平常賣給她毒品的人),所以正處於海洛因的戒斷癥狀中。她一邊意識模糊的大吼大叫,一邊揮舞著滿是針孔的手臂在掙扎。長髮散亂的披掛在滿是眼淚及鼻涕的臉上,還不時作嘔。另外,她還發(fā)著高燒,呼吸困難,整個樣子極其狼狽。 她爸爸皺著眉頭,緊閉雙唇,媽媽則是已哭得兩眼通紅。姊姊一臉倦容,憂慮著說,”醫(yī)生,怎麼辦? 她這樣子怎麼辦? 而且她今天已經(jīng)拉了好幾次肚子了?!?/br> 我點點頭,心想,這些都還只是小事。毒癮的戒斷癥狀雖然看來張牙舞爪,讓她痛苦不堪,但終究只是短暫的癥狀,一個星期以內(nèi)就會好多了。而現(xiàn)在隱藏在她年輕身體內(nèi)的,卻是一些可怕得多的疾病,其中甚至有些會成為她終身的夢魘。 我翻閱著她的病歷。在轉(zhuǎn)來病房前,急診處就已完成了多項檢查。這些檢查結(jié)果顯示,因為小文在多次注射海洛因的過程中,沒有完善的消毒步驟,導致一些皮膚表面的細菌,已隨著針頭注入體內(nèi),細菌就在她的全身血液內(nèi)到處漫延,造成菌血癥,尤其是她的右心房心室間的心臟瓣膜,已出現(xiàn)了明顯的感染病灶,形成所謂的心內(nèi)膜炎。還有些細菌隨著肺動脈循環(huán)進入肺部,造成肺部多發(fā)性的感染性栓塞,病況相當複雜而嚴重。她姊姊又憂慮的問,”她會不會好起來?” 從姊姊焦急的模樣,不難感受到姊姊對小文的關心。我安慰她姊姊,”現(xiàn)在醫(yī)學上抗生素這麼發(fā)達,這些細菌感染雖然嚴重,不過大多可以用藥物控制得很好。雖然過程有些辛苦,但是四個星期左右的住院治療,這些細菌感染應該就可以痊癒?!?/br> ”那就好! 醫(yī)生,那就拜訪您了!” 姊姊似乎舒了一口氣。 但是,其實當時我有一些還不忍心說出的話。小文所即將要面對的,絕對不僅僅只有如此。小文的檢查報告還顯示,她還感染到了會讓她飽受污名化的愛滋病毒,及難纏而嚴重的C型肝炎病毒。若再加上非常非常難以戒除的藥癮,她終其一生都將得面對這三個棘手的敵人。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佑瑋,一個三十出頭歲,高挑結(jié)實的帥氣型男,總是一副玩世不恭,風流倜儻模樣,總是不可一世的號稱 ”只要招招手,幾句溫柔的甜言蜜語,美女辣妹就無不信手拈來”。他當初因為注射毒品,而併發(fā)細菌性脊椎骨髓炎時,那個可憐的孱弱樣,現(xiàn)在從外表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來。在接受好幾個月的抗生素治療後,目前已經(jīng)又是一條好漢,在美女之間出沒獵豔。他在時尚圈中有著不小的名氣,是個知名的服裝造型設計師,晚上總少不了與朋友們到夜店玩玩,所謂 ”考察一下今晚美女辣妹們的服裝造型”。 他口中不時流露出一些好像”很時尚”的話,例如,”流行時尚,是藝術與商業(yè)最好的連接之一” 或是 ”只要是能挑起我美覺感官神經(jīng),不論是渾然天成或是精巧設計的美,都能觸動及填補我內(nèi)心最深層的滿足” 或是 ”一場精心設計的時尚服裝秀,像一場從千萬張底片精挑出極品的豪華攝影展;雖然這些美只是短暫的,但它們就在當下滿足了多少對美飢渴的心靈” 等等,聽了真令人有眼花撩亂的感覺,不過對唬女孩子大概還算管用吧。 由於佑瑋的收入相當不錯而且穩(wěn)定,所以還算負擔得起海洛因昂貴的費用。不過,這並不是付不付得起錢的問題。 我曾在他回門診追蹤時,注意到他手臂上有一些看來新鮮,未結(jié)疤的針孔。我驚訝的問他,”你還在注射海洛英?! 上次讓你的背,痛得死去活來,痛到不能走路的經(jīng)驗,你都忘了嗎?!” 他吞了吞口水,“那痛,當然是忘不了,我當然記得,我接受了好久的治療才有辦法下床走路…不過,注射海洛英的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真的也很難忘…” “上次你出院時,不是信誓旦旦的跟我一再保證,你不會再用毒品了?” “是…是啊,那時候骨髓炎正在痛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想通了,我為什麼要那麼傻,打這些毒品來讓自己活受罪,尤其是在終於熬過痛苦的戒斷癥狀之後,我想我再也不要經(jīng)歷這些痛苦了…可是,一段時間之後,我心裡就又開始越來越癢,越來越癢…剛好藥頭又找上我,就這樣…” “我跟你講過好多次了,這些毒品不但會傷害你的腦部,呼吸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如果不小心用過量的時候,還可能抑制你的呼吸,讓你心跳變慢,甚至就一命嗚呼了?!?/br> “好啦好啦,醫(yī)生,你講過很多遍了啦,我都會背了。不過,我要是沒有打上那麼一針,整天都沒有勁兒,好像人生失去目標…來一針後,一股暖流通過全身,精神,夢想,愉悅,都來了,我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也都來了,我最好的作品都是這時候創(chuàng)作出來的…快樂的難以言喻…至於,你說的那些傷害,嗯,在我們這圈子裡,其實好像不太常聽到這種狀況,你會不會說得太誇張…我知道醫(yī)師這樣危言聳聽也是為了我好啦…” 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有,醫(yī)師,我雖然還算有錢,可是,常常這樣打海洛英,很貴呢…打都打不夠,怎麼可能還會過量? 換句話說,你們醫(yī)師所開的藥裡,大多數(shù)的藥物,過量時也都很危險,又不是只有海洛英…” 居然這樣伶牙俐齒的反駁我從書本上讀到的專業(yè)知識。不過,我有些啞口無言,以我的行醫(yī)經(jīng)歷,對施打海洛英相關的”實務”及”經(jīng)驗”實在陌生。不過,以他說的如此振振有詞,我想他得到的教訓好像還不夠。 我想了想,說,“就算你不常聽說真的有人受到毒品本身的急性傷害,而那你知不知道,在注射毒品時,也可能因為共同針頭而傳染到愛滋病毒,C型肝炎病毒或B型肝炎病毒?” “啊,這我知道,我才不會跟別人共用針頭咧! 連用來泡開白粉的稀釋液我都不會跟別人共用。我知道,就連共用稀釋液也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我可是既潔癖又有品味的…” 這他倒沒說錯,共用針頭及共用稀釋液都可能感染到這些病毒,但 ”潔癖”及”品味”用在這裡實在怪怪的。 “那你都是自己到藥房買無菌針頭嗎?” “哈,傻瓜才到藥房買,大家都說藥房附近,都會有便衣條子在站崗,這下子不就被盯個正著? 我才沒那麼笨呢…” “反正,我看你還是別碰任何毒品了吧! 使用毒品總是很不好的事,既會傷身又是種犯罪行為…” 我心想,就此草草做個俗氣的結(jié)論吧?;蛘哒f,至少是個符合一般世俗標準的正確結(jié)論。 “醫(yī)生,那,什麼叫毒品呢? 所謂毒品怎麼界定呢?” 他居然又反過來質(zhì)問我。 這當然考不倒我,“就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界定,毒品是指任何會造成腦部功能變化,而會導致情緒或行為改變的化學物質(zhì)?!?/br> “醫(yī)生,那你有在用海洛英嗎?” “怎麼可能! 當然沒有!” 我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 “那,醫(yī)生有在使用安非他命嗎?” “當然也沒有!” “那,醫(yī)生有在喝酒嗎?” “這…偶爾啦?!?nbsp; 我的確喜歡偶爾小酌一番。品酒不拼酒嘛,應該不算不良嗜好吧? “那,醫(yī)生喝咖啡嗎?” “咖啡? 當然! 我每天都喝,而且一天要喝兩杯,不然上班時容易沒精神,情緒也比較容易低落,而且,喝了咖啡會讓我更有好好工作的衝勁! 尤其是在做研究或?qū)懻撐牡臅r候,我更是少不了咖啡…” 講到我最愛的咖啡,我不知不覺就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不過,我忽然奇怪的發(fā)現(xiàn),此時我所講的話,好像跟佑瑋剛才所說的,海洛英對他工作的幫助,有些異曲同工… “醫(yī)生,其實我早就知道,就世界衛(wèi)生組織對毒品的定義,其實煙,酒,茶,咖啡也都可算是廣義的毒品。所以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使用毒品啊! 包括醫(yī)生您也是啊! 也沒聽過誰把滿街上的咖啡連鎖店當做藥頭。我用海洛英也不偷不搶,沒傷害到其他人,為什麼就是罪惡,就是犯罪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這其中差別在哪兒呢? 我倒是被問倒了。過去我可能太自以為是,自以為人生許多價值判斷,可以只站在所謂道德及學術的高峰上來檢視。這我得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