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來這么一出，倒讓百城一怔。

    游魚往復(fù)來回，尾鰭不斷擺動所帶出的波光映在余弦臉上，明明滅滅，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百城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傳來：“它們之中，也許有戀慕凡間生活，又想要體驗這萬丈紅塵的，只可惜，被困在這小小的、透明的監(jiān)牢里，看花卻不聞花香，望月卻只見幽光。終其一生，不能得償夙愿?！?/br>
    “它們，就只配做這俗世的點綴嗎？”余弦抬眸，凝聚的目光正好撞進百城的眼中。

    “你是，”百城一下就聽懂了，恍然道，“‘余弦’！”

    他原以為奪舍余弦原主的，是什么不容于天地之間的邪祟妖物。

    千籌萬算，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三九身邊的瑟！

    怪道它知曉所有三九的往事！

    邪靈后退幾步，將身型完全隱在暗處。

    從前和三九在一起時，三九摯愛的那把“余弦”也是這樣，伴著繚繞的熏香煙霧靜靜立在手邊，幾乎沒有存在感，如奴仆般，低眉斂目。

    百城細細想去——歌曲，專輯，綾紗衫，紅豆墜，唐宮夜宴……

    這些天，邪靈循循善誘，引導(dǎo)自一步一步掉進他設(shè)好的陷阱。

    而每一個陷阱中，總是有那把瑟的身影。

    低眉斂目的仆人，變成了匿于暗處的獵人。

    百城終于明白了，道：“怪道你不知布帛上的‘勿’字，那布帛是被我取出弄臟后，你才看到。”

    “算你聰明。”余弦輕笑，“三九先生帶我入宅，柏君，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啊?！?/br>
    百城：“被你奪舍的原主呢？！”

    “你說那個二世祖嘛？”余弦嘆了口綿長的氣，“無才又無德，家里人花大錢把他送到國外，他就只知道喝酒、飛葉子。念了個音樂學(xué)院，連和弦都不會，作業(yè)都是找槍手代寫的，還天天做夢怎么能紅?！?/br>
    余弦緩緩來到百城身邊，低頭探向百城耳垂，笑盈盈地吐氣如蘭：“我奪了他的舍，是幫他，是他祖上修來的福分呀?！?/br>
    氣息噴涌在耳邊，百城奓了一后背的白毛汗，脖頸一縮：“你……”

    余弦唇角卻也勾出個明艷的弧度。

    他道：“一千年啦。”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抬臂輕輕捻動右手拇指食指，先百城一手，催動了幻術(shù)。

    剛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邪靈做了些什么，百城的周圍瞬間移形換象。

    原本雪白的病房墻面和游動的熱帶魚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寂靜慘然的漆黑。

    黑暗中，幾豆微弱的燭火倏然亮起，火苗搖蕩得時斷時續(xù)，如行將就木的老者，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流失殆盡。

    然而壁畫與棺槨，卻在百城眼中漸漸明晰——他認出是唐皇墓地。

    正是在此處，他由一本名傳天下的《蘭亭序》，化了形。

    百城雖然深陷靈術(shù)之中，但因為修為高超的緣故，神識并未淪陷。他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幻景。

    他對幻術(shù)研究頗深，久遠的景物近在眼前，他有些恍惚，卻并不害怕，與此同時心中不禁掠過一絲疑惑：按理說自己陷入幻術(shù)之后，看到的應(yīng)當(dāng)是最為恐懼的景象?？蔀槭裁锤∮谕械模瑓s是安靜寂寥的墓地？

    來不及細想，須臾之間，百城覺得腳下和心間同時一空，是一種墜入深淵的失重感。

    他落在了京州的小院兒。

    安史之亂已然平定，古老的王朝還沒完全恢復(fù)元氣，但晾馬河邊商隊的駝鈴，又重新叮當(dāng)作響。

    院中鳥鳴啾啾井水甘冽，桂樹桃樹長得正好，清香片片置入碧空。

    桃花依舊笑對春風(fēng)，而故人，早已不知何處去。

    就這樣度過一生一世，度過永生永世嗎？

    他不甘。

    不甘就像厚積薄發(fā)的巖漿，沸騰guntang，把他的心燒得滿目瘡痍。

    他賣了宅子，同一枝尋覓塵世，一次又一次地擲筆，或是小店店主，或是風(fēng)水先生，就這樣流連于千百座城市之間。

    抬頭望星辰，俯首見塵埃。

    千載時日，如大夢一場；漫長，卻又轉(zhuǎn)瞬即亡。

    只有無邊無際的月色提醒著他，這滾滾紅塵，依舊有讓他必須留下的地方。

    在不斷變換的城市景象中，百城終于明白了一件事——幻術(shù)的確逼出了他心中最為恐懼的東西。

    是數(shù)千年如一日。

    是永恒。

    恐怖的永恒。

    眼前的一切如摔在地上的萬花筒，所有彩片忽然間碎裂、崩塌、隱入煙塵……

    前塵舊事流散在風(fēng)中，周圍凝出一片白?？諝鉀龆逍拢瑩搅私z縷甜潤的花香。

    百城聚攏思緒，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病房之中，差點被雪白的墻壁晃了神。

    ——幻術(shù)攻心，既然知曉心內(nèi)恐懼所在，明白何為“真”，何為“幻”，此術(shù)便算破了。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原來令無數(shù)神仙提之膽寒的幻術(shù)，破除之法，竟是如此簡單。

    窗外一縷陽光投進，經(jīng)水族箱的玻璃反射，扎進百城眼中。

    他下意識移開眼睛，瞳孔在病房內(nèi)環(huán)視一圈。

    卻只看到床單被褥疊得整齊，加濕器依舊蒸出裊裊白汽，那水汽在半空兜轉(zhuǎn)兩圈，徐徐下墜，在地上的百合花瓣中，找到了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