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死死盯著皮特，思來想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有什么物件兒落在皮特手上。

    見一枝像個審問間諜的刑訊官，不挖出真話不罷休，皮特只得補充：“上仙您落了套西裝在我那里?！?/br>
    是那晚參加酒局的高定西裝，一枝只穿了一次，實在覺得別扭就又還給了皮特。他還是更喜歡易念成那種簡單干凈的穿法。

    一枝恍然大悟，向前將皮特逼得后退了一步，冷笑道：“貔貅精，你竟然！”

    “住口！”百城輕喝，接著轉(zhuǎn)身，“皮特，你先退下。”

    皮特如蒙大赦，腳底抹油溜出了房間。

    百城看他：“皮特有心助你，卻被你當成驢肝肺?！?/br>
    一枝賭氣，聲音揚了起來：“我的事我自己解決，不需要誰的幫助?！?/br>
    “不需要幫助？”百城眸子重新一瞇，眼中的寒光失而復得，“你真當公安局人手不足，到酒吧現(xiàn)場什么都沒查出來？真以為你和小易藏得天衣無縫，警察都是瞎子，抓不到你們？”

    有些話不需要說透，一枝立刻聽懂了，略微錯愕：“是您？”

    他想了想，覺得合情合理——以百城君的靈術(shù)水平，到酒吧清掃一下案發(fā)現(xiàn)場，亦或潛入公安局做做手腳，不在話下。

    否則現(xiàn)在他和易念成哪還能在民宿卿卿我我，保準一個都逃不掉，雙雙鐵窗淚。

    一枝此刻不愿意見到百城，卻又對百城有著深深的感激，復雜的情緒在胸中來回碰撞，上升到喉間。

    在這種沖擊下，他咳了兩聲，嗆出一口腥甜。

    “宜州雖說是江南水鄉(xiāng)，但冬冷夏熱，食物也偏軟偏甜，不甚合口，凡人尚且打趣說偌大的宜州城竟是個‘美食荒漠’，足見這兒不是個好地方?！卑俪呛途彽氐溃拔覀冞@就回京州去?！?/br>
    他看著一枝，用了“我們”。

    一枝不敢答話，但后退的步子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百城順著他的步伐，向前一步，不容置喙地道：“即刻動身?！?/br>
    一枝嘴唇翕動，剛張開就說了聲“不”。

    百城：“不什么？”

    事已至此，一枝心一橫，干脆豁出去了，把話挑明：“主君，一枝不愿回去?！?/br>
    百城將他逼到角落里，目光釘子一般楔在他臉上：“你再說一遍？”

    江南暮夏的晚間有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天上偶爾溜過幾團云。

    一枝乜斜到床上熟睡的易念成，繼而將眼風帶到窗外。

    風動，葉動，云也在動。

    他的心卻忽然定了。

    “回主君的話，一枝不愿與您同回京州?！彼蛔忠活D，說得清楚明白，“一枝要留在宜州，陪伴愛人。”

    聞言，百城腳步停住，忽而眉心一擰，揚起手來。

    這種姿勢，這種攝人的神情，一枝再熟悉不過——主君要么是準備對自己施以懲戒的靈術(shù)，要么……是準備動手打人了。

    錯是他犯的，簍子是他捅的，他不后悔。

    他默默閉上眼，屏住呼吸，做好接受一切懲罰的準備。

    然而下一秒，百城的手臂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弧度，落在一枝頭發(fā)上，摘掉了他發(fā)間一根極細的枯草。

    “這么好的一支湘妃竹毛筆，沒得讓凡間纖塵糟蹋了，”百城輕捻枯草，一瞬間，草桿在手中化為齏粉，“你身為上仙，還須自愛自護，同凡人相愛歡好，成何體統(tǒng)？”

    一枝愣住，捂著茂密的黑發(fā)喃喃：“主君，神仙精靈和凡人……您不是也贊成的嗎？您不是也覺得阿成不錯嗎？您甚至還借錢給我買畫……”

    “木晟先生做的事，”百城冷淡道，“和我百城有什么關(guān)系?！?/br>
    一枝噎住。

    百城：“你跟著我多久了？”

    一枝算了算之后道：“約莫一千又五百年了。”

    他記得自己是在一場皇室宴會中，突然有了靈力又化了形?；沃螅裸露乇犻_雙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第一位神君，就是百城。

    他認百城做主君，百城教他修習靈術(shù)，識花辨草，讀書寫字。

    如是千年，小毛筆脫胎換骨，變作如今的秋毫上仙。

    某日百城讀唐詩時，指著詩圣杜工部的那首《江南逢李龜年》，告訴他，他化形于盛唐年間的岐王王府。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彼時正值開元盛世，王公貴族或風雅，或附庸風雅；這其中，岐王李隆范是個聞弦歌知雅意的妙人，門庭內(nèi)賓客眾多，時常設下宴席，吟風弄月。

    某日，王府夜宴上，一位賓客獻了支湘妃竹狼毫珍品，狼毫筆頭豐潤飽滿，筆桿細膩如玉，上頭如珠似淚的斑點與天青色的竹身融為一體，臻美得不似凡物。

    岐王聽著堂下樂者的奏樂，詩興大發(fā)，剛準備提起狼毫寫上兩筆，卻因為樂者的技藝過于精湛，琴聲悠揚直指人心，而莫名沮喪。

    自己的才華配不上如此美妙的音樂，配不上如此珍貴的毛筆，岐王忽而發(fā)狂，想要將毛筆折斷。

    百城當時是岐王的門客，精書擅畫，很得賞識。感知到毛筆是靈物，他便斗膽求著岐王手下留情，將毛筆賞賜給了自己。

    這才有了一枝。

    “你為報我救命之恩，曾自愿發(fā)誓為我之仆，永生永世伴我左右。如今不想再與我相伴，厭棄我，也是正常?！卑俪亲Щ匾恢Φ乃季w，“一世不過三萬天，千余年，委實是太久了。人會變，仙亦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