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七天里，除了偶爾吃兩口樂甘“做”的熱干面以外，他躺在床上，只做了一件事——

    反復斟酌，字句推敲，準備給導師發(fā)信息。

    【王老師，您好，關(guān)于上周您的建議，我想再找您聊聊。】

    按下退格鍵，悉數(shù)刪除。

    【王老師，我是不會退學的。您想看到幾年前江城大學學生跳樓事件在江科大重演嗎？哼哼！】

    按下退格鍵，悉數(shù)刪除。

    【王老師，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家長生病了，家庭條件也不好，無論如何不能退學，王老師我一定好好做實驗。】

    按下退格鍵，悉數(shù)刪除。

    【王老師，您說的對，我選擇退學。從此山高水長，江湖見！】

    按下退格鍵……江念博嚇得把手機扔到了枕頭邊。

    怎么可以退學？

    軟的硬的，進的退的，講道理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江念博前前后后準備了幾十版信息文案，最終還是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丟進了回收站。

    活了二十七年，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在高數(shù)課堂里學到的“窮舉法”，最終竟然會以另一種形式用在學業(yè)上——抱導師大腿。

    江念博搓了搓臉翻身下床，見桌上除了電腦以外，只孤零零地躺著一個紙碗，碗中是滿滿的熱干面。

    他這才想起，今天樂甘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想在校園里散散步曬曬太陽，補充一下維生素d。因為近日煩心于學業(yè)，兼之樂甘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江科大的宿舍生活，江念博看著樂甘的細胳膊細腿，覺得他確實是需要好好運動一下的樣子，便讓樂甘出了門。

    樂甘“做”的熱干面沒有芝麻醬，卻香氣撲鼻，令他一時間把要和導師過招周旋的事拋諸腦后。

    他舉起筷子挑了一團面條塞進嘴里。

    入口微彈又有韌性，除了“薛定諤的芝麻醬”所散發(fā)出的馥郁香味外，還有點甜。

    農(nóng)夫山泉不去找樂甘當代言人，真是虧大發(fā)了。

    江念博鼻翼翕動，在熱干面碗邊，聞出了某種特別的味道，甜而不膩，好似紅糖。

    莫名地，他想學著金圣嘆的語調(diào)，說一句“堿水面與芝麻醬同嚼，有紅糖滋味”（1），

    同時也頗為奇怪，不知道樂甘是不是用了獨門秘方——熱干面和紅糖，明明是兩種完全不搭界的東西，竟然會令他有共感。

    是什么感覺呢？

    很像自己小時候發(fā)燒時，母親給他煮的醪糟雞蛋紅糖水。

    蛋黃外層煮的都已經(jīng)凝固，唯獨中間有一點溏心。將雞蛋挑破，黃澄澄的蛋液和紅糖水融為一體，澆上一勺醪糟，不知為何，就香甜到?jīng)]邊兒。

    想到母親正在鄉(xiāng)下老家等著甲狀腺癌手術(shù)，他又默默地嘆了一下，覺得嗓子都要被揉皺了。

    這么吃了幾筷子，江念博臉頰略微發(fā)燙，冷汗卻從額間洇了出來。

    上周他鬼迷心竅上了宿舍樓頂，不知中了什么邪，差點從天臺跳下去——是樂甘用一碗熱干面，救了意識不清眼神渙散的自己。

    自此之后，樂甘雖然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哪個寢室想吃素面，樂甘也照?！皽蕚洹?，只是在剪頭發(fā)之余，會特意給自己做一碗甜絲絲的熱干面，就像今天這樣。

    一個悄悄做，一個默默吃，彼此之間，仿佛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

    不僅如此，樂甘還美其名曰“吃糖能讓人體內(nèi)分泌大量的多巴胺和腎上腺素，提升細胞活力，讓人心情變好”。

    不愧是在江科大課堂里旁聽過的小仙男，知道維生素d，明白多巴胺的功效，生物學得可以。

    風卷殘云地炫了半碗熱干面，放下筷子，江念博心情暢快了不少，決定再搶救一下自己搖搖欲墜的博士生涯，繼續(xù)斟酌發(fā)給導師的信息。

    手指還沒按上鍵盤，手機倒先發(fā)制人地響起鈴聲。

    “喂，樂甘，你跑哪兒去了，不是說散步嗎，一個步你能從早上九點散到下午四點？”

    見來電顯示是【樂甘】，江念博按下接聽鍵，就是一通不帶停頓的輸出，說得嘴角都掛了香氣四溢的面汁。

    樂甘今天確實有些反常，不僅反常，而且過分，早上把熱干面往桌子上一懟，就匆匆?guī)狭碎T把手。

    還把他的棒球帽帶了出去。

    若樂甘真是他從鄉(xiāng)下來的表弟，一切倒還好說；但小仙男來路不明，人又爛漫天真，難保不會遇到危急情況，不會被險惡的人心所蒙蔽，屆時沒有自己在身邊護著，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幺蛾子。

    上周樂甘在天臺救了他，他認為自己有義務(wù)投桃報李。

    電話那頭，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你就是那個姓江的博士生？”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語調(diào)卻又透著熟悉。

    江念博把手機從耳邊拿下，看了看號碼。

    的確顯示是【樂甘】無疑。

    他狐疑地瞇眼，只得回答：“我是姓江，叫江念博，請問您是？樂甘的手機怎么會在您哪兒？”

    “問我是哪個？呵！”電話那頭的聲音驀地兇悍，“博士生，你表弟來踢館子，打傷了我們好幾個員工，現(xiàn)在被我們按住了。我跟你說，你表弟現(xiàn)在在我們手里?！?/br>
    “踢館？打傷？這都什么跟什么？”江念博更疑惑了，“您到底是誰？”

    電話那頭接道：“勒快（這么快）就把我忘掉了？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