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二手電腦主機。

    江念博拿出手撕快遞的力氣，連忙拆了被水泡得不成型的硬紙片，卸掉泡沫墊板，把用來固定的皮筋揣進牛仔褲口袋，隨后將主機舉在眼前來來回回檢查。

    零部件都還在，紅紅藍藍的各色電線也沒有散，應該是沒撞出什么毛病。

    還好，還對得起自己花的那兩千二百塊錢。

    主機經(jīng)陽光一照，光滑的機架表層，映出江念博略微變形的、苦瓜一樣的臉。

    想到這個主機和它背后的故事，江念博胸口愈發(fā)堵得慌。

    他在江科大讀材料專業(yè)，日常和“電磁成型”、“麥克斯韋方程”、“金屬疲勞”這些玩意兒打交道，拿焊槍比拿筷子還熟練，直到二十七歲之前，生活都是順風順水。

    他來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大省，自小明白“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的道理，最擅長做題和考試。本科四年，靠著自己“小鎮(zhèn)做題家”的學習能力，他一舉將gpa刷到了3.9；隨后很快成功申請了直博，跟的導師是業(yè)界大牛，橫向縱向項目拿到手軟。

    捫心自問，江念博并不是很喜歡科研，也明白這條路幾多艱險。但既然老天在他眼前鋪就了一條大道，他不介意走下去。

    更何況，這是條蔓布鮮花、間或有清泉流過的大道。

    遠在老家的父母得知他直博的消息后喜不自勝，逢人就說兒子是全村的希望，馬上就要熬出頭了。母親甚至在堂屋雙手合十，如來佛祖文殊菩薩關公一路拜過去，說是阿彌陀佛，老天開眼，當初給自家兒子起了“念博”這個名字，算是起得無比正確。

    科研壓力不輕，導師時常爹味十足地對學生指手畫腳，偶爾還克扣補助,但好在實驗室氛圍不錯。

    更重要的是，除了讀書，他不會干別的。

    以往他總聽轉行的師兄師姐后悔地感嘆，“生化環(huán)材”是四大天坑專業(yè)。材料雖然搭了個末班車，在天坑專業(yè)里算弟中弟，但專業(yè)課難、就業(yè)面窄，學淺了就去換螺絲，學深了就想換專業(yè)。

    甚至他剛升到博一那年，江城的高校還出了個大新聞——隔壁江城大學材料系一位博士生，因為論文達不到標準無法畢業(yè)，選擇從樓頂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畢業(yè)失業(yè)，沒有未來，一切都是最壞的安排。

    對此，他嗤之以鼻。

    所謂借口,都是人們用來掩飾無能的遮羞布。自己就這樣在科研界穩(wěn)當?shù)刈呦氯?，背靠實驗室做項目，發(fā)兩篇sci三區(qū)，努努力進個二區(qū)；然后留校從助教做起，評講師評副教授，擁有自己的基金本子乃至實驗室……光明的未來就在前方。

    什么天坑？不存在的。

    人生的好局面不容易，但毀掉它，只需要一些小事，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易地東山再起。

    去年，博士畢業(yè)的前一年，江念博原本拿住勁想的方向和課題，遭遇了實驗失敗、無法寫論文的滑鐵盧。

    之前和師兄們合作，發(fā)了幾篇影響因子不錯的論文，但他耳根子軟，有師兄為了保畢業(yè)，跟他訴了訴苦，他當時年少無知，就這樣把第一作者讓了出來。這兩年輪到自己成了實驗室的師兄，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擅長的課題，就是要用來當一作沖sci二區(qū)的。

    這下倒好，滑鐵盧的拿破侖竟是他自己。

    別說sci了，能不能畢業(yè)都是問題——江科大對于博士的畢業(yè)要求極度嚴格，必須要有至少一篇sci一作或者通訊作者（1）的論文產(chǎn)出。

    幸而還有最后一年，他還能為發(fā)論文爭取一點茍延殘喘的時間。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來，除了實驗。

    做實驗很苦，每天有看不完的文獻，找不完的思路，處理不完的數(shù)據(jù)；經(jīng)常靈光一現(xiàn)地想一個好的idea，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做過了；好不容易得出了個在范圍內的結論，二度實驗卻又無法復現(xiàn)。

    當他以為人生已經(jīng)活成了滑鐵盧的時候，命運還不收手，當場給他裂了個東非大峽谷。

    博五的這最后三百六十五天，他很不走運地沒有做出任何成績，實驗微調了不知多少個方向，結果就是不盡如人意。

    像他這樣能一路讀書讀到二十七歲的，毫無疑問都是聰明人。

    然而老天爺就是如此狡猾，祂給聰明人設下的一個大陷阱，就是永遠讓他們知道哪兒不如意，給他們一點點解決這不如意的機會。再將這種聰明人，帶到更大的不如意中去。

    這就是所謂“天坑”。

    沒辦法，只能提了申請，延畢一年。

    前不久畢業(yè)季，有剛畢業(yè)的實驗室?guī)熜旨s他喝了頓大酒，十分感慨地說，讀博吃吃苦是正常的。

    吃苦是福。

    這位師兄的讀博路，跟江念博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前幾年實驗不順，迫不得已申請延畢。但命運不會重復。到最后一年，師兄突然時來運轉，不僅順利發(fā)了論文畢了業(yè)，還在鄰市一所不錯的學校謀到了講師教職，事業(yè)單位編制，五險一金齊全。

    當時江念博看著師兄滿面的紅光，卻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

    苦難本身一無是處，自己這樣在苦水里泡久了，整個人就廢了。

    吃苦就是吃苦，吃苦不是福。

    師兄那天喝得有些多，舌頭都硬了，人卻絮絮叨叨說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