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林幕合離開后,李思在京城中一下子沒了玩伴,同齡的娘子多在讀書,謝濤被她母親天天提著脖子壓倒國子監(jiān)去,回家還要考察功課。可憐她本來就不是那塊料,叫她談談風土人情,亂諏幾句詩詞還行,國家大事就只會照搬前人論述。她和李思是國子監(jiān)兩大“倒車尾”。 不過李思胎投的好,不用拼命讀書考取功名也有藩職,再加上她從小身子弱,夫子也是讓她旁聽玩玩就行,哪天高興了就去聽兩節(jié),不去也沒事,位子總歸是留著的。 皇親貴族只要別太出格,一輩子都吃喝不愁。何況慶王父族——吳興沉氏是全鳳棲最有錢的氏族,簡直是躺在一大堆會錢生錢的金山上。 這天李思在家里閑逛,不知不覺走到了兄長的院落。又是一年梧桐葉落,大片蜷曲干枯的葉子鋪滿了庭院,甚至掩住了樹下的棋桌。 自從李元景出嫁后,他的各個屋子都空了出來。李瑞還是將一切保持原樣,只是除了按時打掃的人,這院落再也沒了往日的生氣。那一場盛大的婚禮后,所有的念想和熱鬧都隨著嗩吶聲的飄遠而消散了。 李思漫無目的掃落桌上的黃葉,漢白玉的棋桌上還留著她幼時輸棋時憤惱時,手鐲上鉆石砸在桌面上留下的坑槽。 李思走進書房,這是平日里李元景呆的最多的地方。書桌上因著下人定時擦拭,還是一塵不染,但書架許多不起眼的地方,下人們便不甚仔細打掃,好多地方已是積得灰黑一片。 李元景最是寶貝他的書柜,很多時候甚至會自己整理撣灰。李思不忍見到這番景象,找了雞毛撣子和擦布沾濕,搬來高腳凳,一層層擦拭書柜。 睹物思人最為哀愁,雖然大哥已經(jīng)遠嫁邊疆,李思也不希望這柜承載著他滿滿書評思論的東西被埋沒。 擦到一半,李思發(fā)現(xiàn)中間一排書后面掩著一個盒子,她好奇得晃了晃,很輕,沒裝什么寶貝,聽聲音是一迭紙。 李思看著那盒子精細瑰麗的刻紋和花樣,倒像是個女子常用的首飾盒,難不成大哥從前有暗戀傾慕的女子? 大哥出嫁前確實狠狠抱住了她好一會兒,還罕見的留下了眼淚,身穿喜服也未曾有多大笑容。 以前以為大哥是離家千里實在不舍,王逸將軍雖然年長了些,但英氣十足,胸有大略,還是個外剛內(nèi)柔的好性子。兩個人是女帝指婚,沒什么情感基礎(chǔ),但照大哥的 性格也是喜歡這類女子的,難不成里頭是有什么隱情? 李思小心翼翼的抱著盒子爬下高腳凳,坐在書桌前打開盒子。 打開外層,沒想到里頭還有一個木盒子,盒面上做了一個星宿狀的滑鎖,只有將幾顆寶石做的星星滑倒正確的位置才能打開盒子。 這游戲李思小時候常和李元昌玩,一般是用切割好的細碎藍寶石擺出四方星宿。 李思生來一雙杏眼就亮如星辰,顧盼間流光溢彩,看相的都說這女嬰命中帶水。鳳棲居南,與南方神朱雀暗合,其末宿軫水蚓屬水,李思又多病多災,當時就有傳言說李思是軫宿轉(zhuǎn)世。 李思沒多想,滑動寶石擺出軫水蚓的圖案。“啪嗒”一聲,鎖鈕彈開,李思打開盒子,取出一迭黃紙。翻了翻,原來是些她名下的地契樓宇。 沉氏以商販起家,從小就注重孩子的理財觀念,孩子一出生家族里就會發(fā)些錢財?shù)仄跏裁吹慕挥珊⒆佣潞笞约捍蚶怼?/br> 李思一張張看過去,這些都是族人或是賓客贈送的一些不起眼的偏僻院落,李思嫌小門小院打理麻煩就一直交由兄長代管。當時李元景出嫁前將那些有盈利的契書都還給了她。 李思看了看這些地契的位置,都是些賠本不增值的東西,漲不起來但也不會跌的太離譜。一張張看過去,翻到一張時李思停住了,一看那地方卻驚奇的“咦”了一聲。 這張竟是淮河兩岸的一座小妓院,面積雖然不算大,但那一圈的地價因著妓院酒樓的發(fā)展也算是一厘難求。 盡管妓館有些擺不上臺面,但可是個實打?qū)嵉匿N金窟。如今鳳棲國禁賭、禁毒,妓院就成了“叁毒”里唯一的合法產(chǎn)業(yè)。 李思翻過來一看,是位沉氏的表兄送的,那人李思見過幾面,是個風流子,但經(jīng)商頭腦在家族里也是排在前列,她這禮送的到是下了副別出心裁的功夫。 估計是李元景怕她還小,心志不堅,浸染了煙塵氣壞了心性,便沒有把這份地契給她。 李思今年才11,還未及笄,卻也活過一世了。平日王府里珍稀的寶貝雖然多,但那都是些明面上的東西。李思本來就以作畫為生,不忌葷素,對著鳳棲國這獨特的兩性人欲實在是感興趣。 這可是藝術(shù)! 李思興沖沖地把布一丟,出門斥責了幾個負責院落打掃的下人,吩咐他們擦完剩下的書柜,以后一定要每個角落都打掃干凈,要是下次過來再有差錯就要扣月例。 抱著盒子回到自己屋里,李思換了一身最不起眼的黑色常服,又找了個鳳棲國男子平日出門會戴的帷帽,喊上院里倆個寡言忠心的健壯侍衛(wèi)就懷揣著地契去了淮河兩岸。 游舫靠岸,船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彎腰請李思出來,剛剛他本想著一個小姑娘屁大的年紀倒要來淮河兩岸快活,看她左顧右盼的樣子也是個愣頭青,便想欺她人小錢多,狠狠宰她一筆。 可眼睛剛轉(zhuǎn)了幾下瞟過去就看到后面跟著的兩個大高個腰間佩刀齊刷刷出了兩寸,雪白的刀光在昏暗的船艙里分外刺眼。船夫頓時嚇得什么心思也沒了,老老實實地劃船。 李思在青石板岸頭站定,眺望兩岸風景。 正是黃昏,太陽還沒落下最后一點余暉?;春觾砂都t燈初點,還沒到正式營業(yè)的時候,兩岸間還為充斥著吵鬧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那一扇扇雕花木窗打開,掛起火紅明亮的燈籠,一盞盞有近至遠亮起。華燈初上,波光粼粼的河水猶如鍍了金箔,染了紅霞,隨著客船畫舫飄過的漣漪一層層蕩漾開來。 李思欣賞了一下河景,便按著地契上所寫的地址走進了一扇小門。 這地方較為隱蔽,夾雜在兩家喧囂奪目的高門大院間很不起眼,若不是特意來尋,都不會注意到,不過進來后倒是寬敞,一座主樓建造時也花了幾分心思,兩側(cè)兩座偏樓稍矮些??上ピ涸O(shè)計的不好,小路彎彎扭扭,步景雜亂無章。 李思皺眉思考著,這地方在中游,不算偏,但旁邊兩家門頭大,招攬賣力,做普通的妓院怕是競爭不過。不如乘著著小門獨院改成個隱蔽的會所,專做高端服務,反正李思有的是錢去砸,不怕成本超預算。 進了主樓,便看到一眾年輕男子在蓮臺上唱著不入流的歌曲擺弄身姿,旁邊吹啦彈奏,配樂的小侍連音也未不齊。 還沒等龜公招呼,李思就聽見一陣責罵聲從臺下不遠處傳來,尖細的男聲讓人耳膜發(fā)震。 “你這破爛貨干什么吃的,連劈個柴也做不好,你曉得一晚上燒水得多少柴火?還弄的這滿身黑屑,還不快點滾回柴房去?!苯又褪且魂嚤拮映榇蛟趓ou體上的響聲。 “怎么回事?” 李思還沒摘下帷帽,人瘦瘦小小,一生黑衣也沒帶首飾,但后面跟著的兩個高頭大馬,佩戴大刀的護衛(wèi)讓人不敢怠慢。 龜公點頭哈腰得向她賠罪:“不過是樓里一個粗使伙計不懂規(guī)矩,壞了娘子興致實在是抱歉,我這就讓他們滾的遠遠的,絕不污了娘子的眼?!饼敼驑巧蟽蓚€花枝招搖,掩唇嬉笑看好戲的男子招手:“春花,秋葉,還不快來服侍。” “不必,我今日也不是為了這種事來的?!崩钏紨[手制止。 “額……這,那不知小娘子今日光臨,所謂何事?”龜公面露難色,挫著手發(fā)問。 李思冷哼一聲,掀開帷簾,露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白嫩的臉上冷然一片,小小年紀卻有了上位者的貴氣。 李思從懷里掏出地契,舉到那龜公面前。 “看仔細了?!?/br> 龜公不敢多言,湊近一看,嚇得一下跪倒在地,發(fā)抖到:“賤奴不知殿下大駕光臨,望殿下贖罪?!?/br> 樓里各處的燈火全點了出來,眾人看到管事的龜公朝著那小女孩跪伏,瑟瑟發(fā)抖,一時間雖不明緣由,但也紛紛跟著跪下行禮。 樓里嘩啦啦跪了一片,一時間歌舞聲樂都停了下來,只剩那抽鞭人打的興起,還沒意識到,依舊手下不停。鞭子破空的聲音分外清脆,一下下抽在那人背上,鞭鞭撕裂衣服,抽出一道滲血的紅痕。 李思靜靜向那人走去,朝身后的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 感到身后有人靠近,那人終于感到不對,停下抽打正要回頭,一旁的侍衛(wèi)一下子奪過他的鞭子,一把卸了他的下巴和胳膊,一腳把人踢翻在地。那人連痛呼都沒喊出一聲就扭曲著臉倒在地上,蜷縮起身子顫抖。侍衛(wèi)握緊刀柄,帶著殺氣的朝四周看了一圈,已有膽子小的公子嚇得昏了過去,樓里鶯鶯燕燕亂作一團,卻不敢逃竄尖叫。 李思看著那跪在地上,挨著鞭刑卻依舊挺直背脊,不吭一聲的男子來了興趣。 “你,抬起頭來。” 鶴維筠見一雙小巧的繡鞋映入視線,前段的鞋面上繡著頂級的南洋珍珠,一顆就夠買下一座獨院,他慢慢抬起頭來,只見一張比珍珠還瑩白潔亮的小臉,五官小巧秀麗,一雙眼如淮河般水光盈盈。 李思沒想到這男子還是有一副好底子的,雖然流落風塵,破衣爛衫,污物遮面又受了鞭刑,但那從小培養(yǎng)的氣度和儀態(tài)卻騙不了人。 李思細細一看,只見那男子眉間一點紅痣,一開始燈光昏暗,又被黑屑遮掩不甚清楚,如今細看之下只覺那點紅痣鶴頂般鮮艷欲滴。 “你是……鶴家的公子?” “回世子殿下,那是賤奴原姓?!柄Q維筠伏下身子行禮,扯動背上傷口,火辣辣的疼痛襲來,他咬緊牙關(guān),咽下悶哼。 “殿下,這是咱們福寶樓收的罪奴?!饼敼此了?,賠著笑臉湊過來:“當時拍下他時可花了不少價錢,可惜回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天腌,是個沒用的貨色,白瞎了一張好臉,年紀又偏大,只能打發(fā)到后院做些粗實活計?!?/br> 李思皺眉,問那男子:“你叫什么?” “回殿下的話,奴……名松竹?!蹦凶友氏驴谥醒盟钇椒€(wěn)的聲音回話。 “我不要你如今的名字,你原先鶴姓的名字是什么?”李思轉(zhuǎn)動手上的手上的玉扳指,心中已有了些許猜測。 “奴罪名……鶴維筠?!?/br> 登瀛鶴氏,果然。 不同于其他以母為尊的家族,鶴氏更出名的是其族中男子。鶴族的男子眉心皆有一點紅痣,猶如丹頂鶴冠般鮮艷欲滴。鶴族男子從小便要糾正體態(tài),學習舞蹈,同時還要訓練計算,熟知星歷。長此以往,鶴族男子各個脖頸修長,儀態(tài)如丹鶴般出塵絕世。 曾經(jīng)的鶴氏一族是御定的欽天監(jiān)氏族,歷代負責cao辦祭祀大典的歌舞,同時為皇家運算星軌,推算氣節(jié)。可惜八凰之亂時,鶴族選擇了幫助其他皇女,妄圖里應外合,圍困太女。 動亂平息后,女帝仁厚,只追責了參與叛亂的幾支內(nèi)族,帶頭的被處死,其余的,女子貶為庶民,五代內(nèi)不得入朝為官,男子充做罪奴,賣與煙花之地,皆不得再冠鶴姓。 “松竹這名字不必再用,你暫且叫維筠罷。” 李思垂下眼簾,心神微動,有了打算。她轉(zhuǎn)頭問龜公:“現(xiàn)今你們這兒最好的房間是哪個?” “呃……回殿下,此主樓頂是獨立的一明倆暗叁開間,名弄月軒,現(xiàn)在是頭牌香香公子的住處?!饼敼詾樗c花魁公子作陪,卻又因著剛才的呵斥不敢多言。 “叫他立刻搬出去,把房間讓給這位公子住。”李思招招手,那位剛剛放倒執(zhí)鞭人的護衛(wèi)便大步上前聽令。 “你將這位公子抱至樓頂,差幾個人小心伺候著,我要他背上不許留一條疤。” “是?!蹦亲o衛(wèi)得令,就要摻鶴維筠起身。 鶴維筠卻推開了他的幫扶,自己一點點站直身子,如松竹,寧折不彎,亦如白鶴,寧死不折。 “敢問殿下,維筠如何能得此厚愛?”烏發(fā)凌亂,面容憔悴,行禮的雙手布滿凍瘡裂痕,可那仍是鶴的眼,只要還有一根經(jīng)骨沒斷,仍會用力拍打翅膀,展翅飛向凌空。 李思終于露出了進門以后的第一個笑容,一時間寒冰消融,少女雙眼間春水流動,鶴維筠一下呆愣在這片水光里。 “要謝,就謝你這一身永不折斷的脊骨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