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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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說這話,”范將軍搖頭,“怕是已忘了如何教兒子忌諱?!?/br> “諱君,諱父,不諱死?!狈豆珕柕?,“你蘇伯伯的信還在么?給為父念一念?!?/br> 范將軍進船艙找了片刻,拿著封信出來,念道:“范兄,素聞廣南荔枝頗美,此去真享福,慕拜。偏怪走水跑馬一千里,路遙,跌足!余已買定草鞋一百雙,君可先與廣南繡娘學些針線,再見之時,先納一百個鞋底來做補貼……” 梁陳不禁腹誹:“姓蘇的怎么都那么喜歡滿嘴淡話……” 不過他記得,這姓蘇的,是跟范公是至交好友的,此時也正在被流放途中,這兩位實在是一對令人抹淚的難兄難弟。 中間都是些真心的叮囑,范公聽著聽著,便偏頭笑了,說是“再見”,其實何曾會有再見之時。 范將軍念罷,見他一直不語,便問:“父親,您在想什么?” 范公道:“民間常說,人死為鬼,執(zhí)念愈深,越容易盤桓不去。我在想,這把老骨頭,若陰魂不散地終日纏著這江山,又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煩了。” 范將軍取出一壺溫好的甜酒,范公干枯得猶如老樹根的手指掐住了瘦酒壺,沒有喝。 他望著黑如夜啼之烏的曠野,低聲說:“邊塞我也守過幾年,不知道臘月苦寒,將士們冬衣可足?” 像自言自語,也像對堂質(zhì)問。 可這里只有無邊的大風與冷寂的黑夜,再多的回應(yīng),只是如泣如訴的洞簫歌。 那是范將軍靜靜吹的。 多少人無以話答,只能長歌當哭,或以歌代悲。 “江北大水,賑災的官兵可到了地方?淹得不成樣子的水田里,還有餓殍嗎?百姓還在易子而食么?” 老人又咳了起來,他彎著腰,一滴滴血眼淚一般漾在了冷之又冷的湖面上。 “朝堂之上,還幾分黑?還幾分白?” 若是他心中有一把萬古長刀,能夠斬盡一切小人之心,將山河收拾成真正的海晏河清之相,即使身化為血,也必將萬死不辭。 可一朝為臣,又如何扭破信念,掉頭犯上? 不遇圣主,就好比啼血而下,從錯誤的血路爬了出來,痛恨地對這光明又陰暗的世界發(fā)出一道尖聲痛哭。 此后人生,打碎牙齒和血吞。 “咳咳……書、書生無用!書生……咳咳……無用……”他口中念了一會兒,劇烈的咳嗽截斷了嘆息,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混濁眼中已是花了,渙散。范將軍丟了洞簫,上前扶著,覺得手中的這一把因為衰朽而十分瘦弱的軀體,猶如風中之燭一般急速地抖動著。 “離……離廣南還有多少里?”范公吃力地問。 還有八十里。 “向……向……陛下告罪,”漸漸流沙般的星子落到范公手中,他手里突然捏著了一頁書,往上一折,他的聲音拖的太長,難以為續(xù),“罪臣未能身抵,有……有愧……” 有愧于心。 不辱使命。 梁陳掌心光芒一閃,洶涌的海潮大浪卻驟然被一只手按了回去,他眉頭微皺,扭頭。明韞冰沒有看他,靜靜地凝視那搖晃的烏篷船,像一個沒有情緒的假人一樣,那側(cè)臉愈發(fā)冷如寒夜,動了動嘴唇,道:“密折?!?/br> 常人臨死前,密折會自動脫出,隨神魂散去。但不知為何,范公身上的密折竟像有了實體,被失態(tài)嚎哭的范將軍一碰,就跟打碎的玻璃瓶似的,頃刻墜落―― 梁陳猛然意識到那不是密折――或者說是,但最初用的長安符,是樸蘭亭!――它身為文曲星的一頁紙,自然也可以當密折用。 那東西一跌落,便煥發(fā)出長光,瞬間四周照得猶如白晝,那船與河水驟然被吞沒。白光里范公的一生回馬燈似的走了一遍,密折――樸蘭亭從里面挑出了幾縷純粹如晶的書魂,妥善地存在了字句之中。 梁陳已經(jīng)從劇烈的心緒波動里抽身而出,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鬼帝“施恩”般的手甩開了。抬頭看著樸蘭亭的運作,心想:“該不會那一大堆書魂,都是這么‘偷’來的吧?” 明韞冰手中成空,目光從他的指尖滑到臉上,驚鴻一眼飛快,但最終沒有出聲。 地上逐漸浮現(xiàn)了一列一列的正楷字,端正無比,似攤開的書卷,梁陳低頭看去――正是范公的手跡――鋪陳如畫,綿延如海,一路展了開來,伸向光陰前程。 有新景色擦破白光,這偌大的書卷隨即把兩人放了下去,眼前一閃,又是一幕。 大街上人來人往,看那百姓的服飾,已經(jīng)離今很遠,約有三百年光景。而范公約是一百年前的人物――看來樸蘭亭這一段記憶,是從后往前推的。 它這么些年,大概一直在人群中,藏在密折里偷偷收集這些心血似的書魂。 這街這巷,分明是陌路當年。但梁陳一見入眼,就覺得異常地眼熟,像是每一個晤面的人都曾是名為故鄉(xiāng)的一幅畫中的濃烈用色。 是以無論經(jīng)年此去,都難以忘卻。 “降真!!”大街上突然有人叫破朦朧,那原先隔著若有若無距離似的一層幻境似的感覺驀然消失,世界將他們抱了進懷,浸入兩心的喧囂。 梁陳與明韞冰同時看去,只見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形物體應(yīng)聲從暗巷里跑了出來,姿勢猶如剛偷完雞,兩只瘦如雞爪的腳吊在爛布里陀螺般狂轉(zhuǎn),身后一大隊追兵,轉(zhuǎn)眼把一條街的人都轉(zhuǎn)了大半,沿路點燃一掛此起彼伏的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