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死訊
柔儀醒來見不到玉珠,總要哭鬧,一回兩回罷了,時日一長回回如此,不止玉珠連旁人也納悶,私下里,老太太跟姬絎提起過這件事兒,“玉珠是個好孩子,可她母親……” 姬絎遞來丫環(huán)的藥碗,攪動銀勺,熱氣騰騰往上冒,他的眼睛春霧氤氳,“有我在,出不了差錯?!?/br> 老太太欣慰道:“祖母怎么不放心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家不能再出亂子,也禁不起了。你父親在時,做的那些荒唐事,已經愧對列祖列宗,好在你撐起你這個家。” 姬絎道:“能做祖母的孫兒,是幸事。姬家的門楣,該由孫兒撐起?!?/br> 伺候完老太太喝藥入睡,他從屋里走出來,拿干凈的手帕擦手。 心腹跟上來,在耳邊低語幾句,姬嶸神色未變,仿佛早已意料,“人死了?” 晚上,芙蓉院。主仆二人睡前閑聊,羅羅說起今日發(fā)生的事,“小姐可還記得謝易,兵馬司剛找到他的尸首,已經被水泡了好幾日,今天才被發(fā)現(xiàn)打撈起來,身子和臉都泡腫了。” 玉珠怪道:“既然面目不清,怎么確定是他?” “聽說謝易天生六指,尸體也是六指,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想必就是他了?!绷_羅道,“他死了不稀奇,奇的是尸體在裴大人家中發(fā)現(xiàn)。裴大人還來過咱們家里,小姐應當還有印象,瞧著斯斯文文的一個人,家里居然藏尸,不明白他為何要殺謝易?!?/br> 玉珠怎么不記得這位裴大人,數(shù)年前家中設宴,她被玉寧算計,用蒙汗藥迷倒了,等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脫光了衣服,只剩下一件肚兜,被麻繩綁在花園的樹下。 不遠處的宴席觥籌交錯,人影幢幢,有生客經過是遲早的事,若是個好心的,老天保佑,若撞上個好色之徒,她的清譽將會毀于一旦。 當時她剛醒來,藥勁大到渾身綿軟無力,渾身抽搐發(fā)抖,幾乎昏厥過去。 偏偏這時,有兩道交錯的腳步聲,伴隨著清朗的人聲,朝她越來越近。 絕望之際,玉珠羞于見人,閉上了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流出了眼角。 忽然面前一暗,她驟然睜眼,一片青色衣袍蓋住了她的身子,耳邊有人低聲道:“得罪了?!笔莻€男人,解開她腕上打死了的繩結。 玉珠全身無力,軟軟栽下來,他用衣袍裹住她接近赤裸的身子,抱到隱蔽之處,確保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方才起身離開。 玉珠臉上被遮住,鬼使神差伸出手,只掠過他的衣袖,露出男人的一截手腕,腕骨上帶一粒小小的紅痣。 她眼角一軟,一再無力,手兒軟軟的垂了下來,不省人事。等她醒來,已被羅羅尋到,接回芙蓉院。 花園的狼狽,無人知曉,除了她和那個不知名的好心人。 之后不久,一個年輕人在朝野中聲名鵲起。 大理寺卿裴儉,一襲半舊青袍,初入仕時以一己之力攔下長公主車馬,險些去了半條命,后來的青云直上,前途無量,羨煞不少同僚。 政敵翻出了他的窮酸往事,因家貧被退了兩次親,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去赴高門大戶的宴席,席上受盡人嘲笑。 巧的是,他赴的是姬家宴,穿了一襲青袍,左袖上帶一塊補丁。 赴宴前天,他經過桂花巷,看到一個孩童被惡犬撕咬,他提棍趕跑惡犬,也因此被撕下了半片袖子。他家貧,無力購買料子昂貴的衣袍,也無心攀比,便叫長姐簡單縫補,次日直接穿上赴宴,留下笑柄。 而玉珠手里那人落下的袍子,也恰好有一塊補丁,后來怕姬嶸發(fā)現(xiàn),留在手里總歸不妥,悄悄焚燒,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依舊困在深院,羅羅會為她帶來外面的消息,提到這位裴大人,是個命里不凡的人物。 他的政績耀眼,政敵攻訐不斷,謝裴兩家一樁舊怨也被翻了出來。 …… 裴儉出身寒門,自幼父母雙亡,家中敗落,與長姐庶弟相依為命,族人貪婪,侵吞家財,逐姐弟倆出門。 jiejie嫁給謝家郎君做妾,也將裴儉一同帶去,遂與謝易相識相交,視為知己。 謝易成年后殺兄放火,大火蔓延整個謝家,裴儉的jiejie死于這場火災,二人因此結仇,背道而馳。裴儉追捕謝易多年,一直無所獲,直到今年將他逮捕歸案。 現(xiàn)在謝易在他家里死了,便有流言傳開,聲稱裴儉為泄私怨,故意將他放出,囚在后院折磨至死。 流言真假難辨,抵不住眾人議論紛紛,一夜間鬧得滿城風雨,原本是兵馬司失職,姬絎卻在其中隱退,裴儉反成了眾矢之的。 裴儉以公正嚴酷立身,現(xiàn)在名聲有污,士人群起而攻之,紛紛上書彈劾,折子雪花似的飛到宮里,同時肆意在民間抹黑他的事跡,不知情的百姓義憤填膺,聲討不絕。 裴儉身處風口浪尖,并不受外界影響,處理完公務,脫去青袍,解下金魚袋,卸去大理寺卿之職,一襲白衣自請入獄,接受兵馬司審問。 案件一日不查清楚,一日不出獄,此舉無異昭告自身清白,但外界質疑聲仍不絕于耳。 朝堂上雙方輪番罵戰(zhàn),事件也滾雪球似的大起來,從謝易案扯出貪墨案,牽扯的背后勢力盤根錯雜,涉案官員眾多,此案成了燙手山芋,無人敢接。 圣上欽點姬絎主理此案,而姬絎不計朝堂紛爭,請出尚在獄中的裴儉,協(xié)助斷案。此舉叫人出乎意料,但細細想來,又在情理之中。 姬裴二人手腕自然是有的,該查的查,該清的清,斷頭臺上鮮血流遍,哀嚎遍野,一個月后,此案才告一段落。 原來的謝易案無人敢查,成了懸案。 裴儉雖戴罪立功,官復原職,經歷兩案,他的鐵血手腕再次叫人咋舌,難免被冠以酷吏之名,名聲越發(fā)不好聽。 …… 兵馬司。 此時,兩扇緊閉的鐵門外,立著兩名勁裝佩刀的侍從,正嚴守鐵門,等待多時。 不多時,鐵門緩緩打開,一個身形清瘦的男子走出來,囚衣雪白,滿身羸弱,透著一股冰雪般的冷意。 侍從迎上去,將披風蓋在他肩上,“得知大人今日出獄,姬大人派人送來了一盆雪松。” 侍從不敢輕易做主,只等裴儉出獄做定奪,按照裴儉以往的做法,從不迎來送往,更何況是姬絎派人送來的,然而這一回破天荒點頭了,“不必?!?/br> 侍衛(wèi)深思,“可是這雪松有一番來歷?” “尋常之物,心意卻不尋常?!迸醿€目色透冷,他與姬絎一直水火不容,之前貪墨一案,姬絎不計前嫌,請未曾洗清冤屈的他協(xié)助此案,待他洗清冤屈,又送禮示好,旁人眼里是化干戈為玉帛,但在天家眼里,一個長袖善舞的朝臣和一個孤臣走得太近了。 大理寺卿裴儉,可堪重用,可堪孤臣之名。 天家既然起了疑心,無論姬絎送來什么,他接不接受,都不重要了。 轎子停在眼前,裴儉卻不上轎,翻身上馬,雙腿夾住馬背,俯眼問了一句,“尸體在何處?!?/br> “城北義莊?!?/br> 裴儉拍鞭,揚長而去。 城北義莊。 空氣中隱隱彌漫著一股腐爛的臭氣,而最大的臭味來自面前一具半腐的男尸。 尸體全身赤裸浮腫,胸腔腐爛,蠅蟲縈繞在半空飛舞,嗡嗡嗡亂響,而他的面部雖然被水泡得腫脹,五官輪廓依稀可辨,烏發(fā)鳳眼,劍眉入鬢,標致異常。 是世人印象里的逆犯謝易。 下屬揭下白布一截兒,露出尸體的右手,竟有六指,更加確定。 裴儉盯住眼前赤裸惡臭的男尸,目光如炬,斬釘截鐵:“不是他?!?/br> 世人傳得玄乎,逆犯謝易并無六指,腕上卻生著一粒宛若朱砂的紅痣。 這具男尸并沒有。 裴儉冷聲:“尋他臉上破綻?!?/br> 仵作動手,仔細摩挲尸體面容,從下頜細微處掀起一角兒,直至整張面皮掀開,露出原本面目。 一張臉上布滿傷疤,溝壑交錯,早已遮住原本的五官,也遮掩尸體的真實身份。 一連幾日,城中恢復往日的繁華。 宵禁之后,還有幾個醉鬼不怕撞上巡夜的士兵,在街上晃晃悠悠。 從鴻儒樓里走出來一群東倒西歪的文人sao客,今日宴上飲酒吟詩,好不快活,喝得酩酊大醉。 眾人在門口分別,一個清瘦高挑的白袍男人醉醺醺挑燈而行,迎面撞上巡夜的兵馬司,見他形跡可疑,當即喝道:“何人擅闖宵禁?” 將男人捉到跟前審問,一個鬼影忽然從街前竄過,統(tǒng)領生疑,立即帶人搜捕,留下二人捉男人回兵馬司,忽地身后冷風陣陣,尚未回頭,后頸挨了一記砍,軟軟栽倒,將男人壓在底下,他醉意正酣,渾然不覺,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直到有人哎了一聲叫他,“裴沖!” 男人聽到有人喊自己大名兒,迷糊糊應著,“我在這兒,哎呦呦哪個王八羔子壓我,喘不過氣了……” 話音未落,一只蒼勁有力的大手按住他肩膀,往上一提,將他從兩個小兵身下?lián)瞥?,男人站不穩(wěn)腳跟,眼兒半睜,瞧得迷糊,乍看面前一張鬼面鳳眼,黑黝黝的夜色下滲人無比,他不自覺咽了咽口水,“你是人是鬼?!?/br> 對方用腳踢起地上的燈盞,提到臉上照著,火色燃燒到一雙鳳眼里,眼波盈盈,亮若鬼瞳,顯出一種詭異的美感,“吸了你的魂兒,我不就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