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三)
待洪時英把該吐的吐干凈了,素商孤身走出地牢,外面已是黃昏時分。 她佇立在臺階上,見暮色沉沉,點墨般的椋鳥撒向天空,撲飛著向密林中歸去。 孫思嶠緊隨她出來,站在落后一步的位置。這位以“鐵面閻王”著稱的刑部要員,垂首向她恭敬地匯報:“楊家派來的探監(jiān)人員,已被屬下命人悉數(shù)攔回。太守彭霽的一舉一動,同樣在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中?!?/br> 素商并不回頭看他,只道:“握著洪時英的供認,孫侍郎應(yīng)該明白接下來要做什么?!?/br> “屬下領(lǐng)命?!彼蛩厣瘫话荩逼鹕碜雍?,又從袖中摸出一物:“這是您之前要的金創(chuàng)藥?!?/br> 素商這才悠悠轉(zhuǎn)過身,接下那個小巧的陶瓷瓶。 程儉在洪時英婚禮上被踢中的那一腳,她看得分明,必定是踢在了實處。任他嘴犟說不妨事了,這幾日看他走起路來,還是有些跛足。 難得長了一副挺拔的身板,要是因此儀容有損,未免太可惜。 孫思嶠告退后,素商收放好藥瓶,等來了她的下一個訪客。桑樹旁立著女郎一人,身量高而身形美,面紗上方獨獨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眸,是典型的龜茲人長相。 她快步行到素商面前,鄭重地向她曲膝行禮:“奴婢見過小姐。” 素商虛扶她一把,溫聲說:“赫蓮,你已經(jīng)不再是奴婢了。” “小姐對奴婢和奴婢族人之恩,情同再造。奴婢不敢在小姐面前放肆。” 素商順勢在地牢門口的長凳上坐下,輕輕捶了捶自己酸脹的小腿。即使赫蓮站立著,她坐著,少女仍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路是你自己選的,我不過是順?biāo)浦??!彼厣棠抗饬芜h,有些倦怠地說:“芙蓉城這盤棋,是我近期下得最滿意的一盤。棋子當(dāng)中,你是最不起眼也最要緊的一顆。你把自己的每一項任務(wù)都完成得很好,最終才能夠回歸自由之身?!?/br> 赫蓮依舊垂著頭:“就算是這樣,也是您當(dāng)初在雨中為奴婢撐的那把傘,讓奴婢堅定了走出第一步的決心。” 素商清淺地掃她一眼:“指引邢母、安排潑胡祈寒戲、搜集藏匿在楊家的采錦布價造冊,這些你都做得很好。不過,我沒有叫你去破壞自雨亭吧?” 赫蓮面色一紅,連忙在素商面前躬身,口中告罪道:“奴婢原本不想貿(mào)然行事,實在是…實在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檀弋被他們帶走…” 素商猜也是這樣——檀弋大概是那個英俊的昆侖奴。赫蓮她是熟悉的,一向是個謹(jǐn)慎縝密的性子,尚且有著這樣出闖的時候么? “也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終歸是要讓楊家的輝夜樓倒臺,遲一些、晚一些,都差不多。” 赫蓮這才重新起身:“多謝小姐體諒。” 素商問道:“等徹底扳倒楊家之后,你拿回自己和姊妹的身契,可有想過別的出路?我自是可以準(zhǔn)備一筆錢,護送你們返回故鄉(xiāng)。” 赫蓮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小姐有別的計劃?” 素商垂下眼眸,慢條斯理地說:“連日來與你通傳消息的這些人,都是我逐漸在益州埋下的暗樁。我有意化零為整,組建一個更嚴(yán)密的情報機構(gòu)。在我看來,你是最合適的領(lǐng)導(dǎo)者?!?/br> 赫蓮彷佛不敢相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當(dāng)然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素商準(zhǔn)備把權(quán)柄交給她。而在此之前,她不過就是個賣笑為生的卑賤舞姬,像玩物一樣轉(zhuǎn)手被送給不知哪位恩客,差點還病死在那個奮力反抗后的雨夜中…直到她與眼前這位少女相遇。 她當(dāng)即就往素商跟前重重一跪,舉起一雙美目,無淚而含情:“奴婢愿為小姐效力?!?/br> 素商頷首,滿意道:“你果然不會拒絕?!?/br> 為了向楊家開刀的這一日,她已經(jīng)事先布局了太久。當(dāng)邢芳菲母女進入她的視野時,素商知道,她一直耐心等待著的那個機會終于來了。 洪時英終歸只是一個引子,楊家才是她此次益州之行的正餐。 素商仰頭望了望落日的余暉,竟有些期待旰食的菜色了。 雖然無人主動提議,洪時英一案后,他們幾個還沒有坐下來好好聚過一次,眼看著就是要把這不具名的慶功宴安排在今晚。 程儉一大早去了草市。無論甘羅如何逼問,他都誓要把這個關(guān)子賣到底。殊不知素商早已從他陸續(xù)湊齊的食材中窺得了先機:糯米、綿青、豬rou丁…大概是要做青團吧。 蜀地靜謐安寧的春夜,也不清楚還能讓她再看上幾回。 可惜。這份靜謐安寧或許屬于程儉,但終究與她無關(guān)。 素商剛要和赫蓮分別,忽然聽得馬匹長嘶聲,馬上的孫思嶠去而復(fù)返,顧不得禮節(jié),直把韁繩狠命拉停,急道:“楊家出事了!城門守衛(wèi)來報,查獲喬裝打扮的楊家親眷,正準(zhǔn)備逃離芙蓉城!” 素商神色微冷。姜還是老的辣,他們前腳才用離間計逼得洪時英招供,楊家后腳就在安排退路了。 又是一串急促馬蹄,地平線上,甘羅策馬狂奔而來,劉海被汗水打濕成幾綹—— “程…程儉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