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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綰秋記(古言1v1)在線閱讀 - 應向瑤臺(一)

應向瑤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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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程儉平躺在床榻上,雙手合在胸膛,翻來覆去,久久難以入眠。

    玉佛奴喜歡挨著他取暖,被他如此折騰一通,再也受不了,自他腳邊不耐煩地跳下地去。

    與崔懷衿的一番交鋒,促使他重新考量,倘若不做元漱秋的劍,他還能報答給她什么。

    他不能以純粹的君臣待她,不能以純粹的友誼待她,不能以純粹的過客待她…

    末了,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狠話說得太早。除了他這個人能夠為她所用,元漱秋的確不必回頭。

    而就連他這個人,也并非無可取代。

    昨憐儒冠誤,今登鳳凰臺。上京承載了無數學子的希冀,只因此地誕生過太多一舉成名的神話。兩千名貢生,拾萁書院杜凡,最先脫穎而出。

    長公主曬書宴上一跪,成就了他易水冰心的軼聞。以此為引,人們互相探問他的來歷。一個單薄而陌生的名字,在口口相傳中,逐漸變得豐滿。

    據說,杜凡出身于書香門第,為興辦幽州第一家只招收寒門學生的書院而與家族決裂…

    據說,杜凡雅擅丹青,深得戴嵩之真?zhèn)鳌?/br>
    據說,杜凡施而不望報,為人任俠儒雅,彬彬有文質…

    收錄了他文章的那一期《留桂集》,很快在上京賣斷,于是,他的文名也跟著鵲起。

    甚而在叁寶寺這一伙貢生中,伴著嫉妒與艷羨,杜凡的花邊新聞也頻頻出現(xiàn)。

    程儉作壁上觀。這一回,他是局外人,已能看清這種造勢手法的脈絡:若非元漱秋在背后推波助瀾,單純依靠一個曬書宴,遠不足以取得這樣的轟動。

    看來明年春天的省試,元漱秋預備要主推杜凡了。

    作為響應,世家不甘居于后,同樣推出了己方的代言人。

    在門蔭與科考并行的背景下,世家本不是非參與這場造星運動不可的。只是近年來,科舉越來越成為上京城中人人矚目的焦點。這樣合適的宣傳陣地,世家自然不會放過。

    以折桂閣為核心的寒門舉子,和以國子監(jiān)為核心的世家舉子,在明處和暗處都展開了競爭——詩文、政見、才情,乃至于容止。曬書宴上的蒙學教材之爭,只不過是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開端。

    這也是元漱秋的一貫手法:以小博大,徐徐圖之。

    上一次,她從邢家母女著手,釣出了楊家。這一回,她最終要達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程儉撐傘站在雪中,想起春雨霏霏的芙蓉城。只不過,她任用的主角不再是他了。

    門童喚回了長久出神的程儉:“郎君久等了。我家主人說,現(xiàn)在方便見客?!?/br>
    他頷首道:“有勞。”

    門童不去書房和正堂,將他一路引領至后花園。此處修了一方不大的池子,池上布著水榭。但池中空空,似無景致可賞,那水榭便顯得有些單調。

    不久,形銷骨立的老人穿著燕居服而來,外衣兜起一筐寒風,他不懼反笑。

    “儉兒竟已這么大了。老夫眼睛花,遠遠一看,還當成是京中哪位新晉的貴公子。”

    程儉向他欠身:“進京后百事纏身,沒有及時來拜會李老,晚輩給您賠個不是?!?/br>
    李造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來張老兒把你教得不錯。他還好好喘著氣兒呢?”

    “勞您掛心,老師身體還算硬朗?!?/br>
    李造化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亭中坐下:“去歲聽聞你落榜,老夫還覺得可惜。不過現(xiàn)在看,今年的形勢更好。益州楊家倒臺后,天子有意整頓,考場風氣一新。種種不公平事,或許會比以前少些?!?/br>
    程儉低眉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附和說:“晚輩也是這樣想?!?/br>
    李造化主動問:“你此番,是為了行卷來的吧?”

    程儉點點頭,解下身上包袱,正要取出裝訂好的行卷,卻被李造化按住了手臂。

    “儉兒,老夫很愿意幫你這個忙,但還有幾句話要事先與你說清楚?!?/br>
    程儉收起笑,正坐道:“李老請講?!?/br>
    李造化轉頭注視著空空如也的池塘,撫了撫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你來之前,想必也了解過老夫如今的處境。老夫雖然還掛著個叁品太子賓客的閑職,但在朝中已無多少影響力?!?/br>
    程儉默然,清楚這番話并不完全是老人的謙詞。只是親耳聽本人道出,不免生出些蒼涼之感。當年天子初踐祚,張李意氣風發(fā),并稱國之棟梁。如今一個處江湖之遠,作了不問世事的閑人;另一個居廟堂之高,但也和閑人無甚兩樣。翻覆沉浮,就在一眨眼間。

    他斂了斂心神,寬慰老人說:“晚輩只信得過您?!?/br>
    李造化聽聞他用了一個絕對的字眼,額頭皺紋扭深,神色一變?yōu)閲烂C:“老夫可以為你去主考官面前走這最后一趟。不過在此之前,儉兒要好好回答老夫:將來你是否預備著做一個孤臣?”

    …孤臣么?

    程儉隱約中,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個性耿直,處事不循貴賤,唯服一個“理”字。做個不附的孤臣,未嘗不是一種出路。

    可為什么,他還是會猶豫呢?

    “晚輩有一事想要請教李老?!彼麤Q定快刀斬亂麻。

    李造化瞇著眼觀察程儉的臉色:“你說?!?/br>
    “如果世間有一人,晚輩看重她,重于愿意向她托付一腔真心,這個孤臣,我還做得了嗎?”

    李造化沉吟片刻,問:“向他托付真心,有違于天地嗎?”

    “不違?!痹锸撬H自見證過的正朔本身。

    “向他托付真心,有違于家國嗎?”

    “不違?!蔽銓幷f,她就是家國的一體兩面。

    “向他托付真心,有違于父母嗎?”

    “不違?!蹦赣H還沒有親自見過她,但程儉實在想不出她會不喜歡元漱秋的理由。

    “向他托付真心,有違于師表嗎?”

    “不違?!鄙踔翉埩w釣還積極勸說他投到她麾下。

    “天地、家國、父母、師表,幾乎就是一人立身于此世的全部根基。既然條條都不相背,有何不可為的?”

    程儉放佛挨了一遭當頭棒喝,內心深處仍有最后一片陰翳:“倘若我以真心托付她,她不愿以真心待我呢?”

    李造化乜了他一眼:“癡兒,你不是他,又如何得知他不真心?”

    程儉愣愣然,子非魚的故事,他從小聽到大,此刻任憑他辯才過人,竟無言以對。

    李造化指著兩人面前空無一物的池塘:“方才老夫問你是否要做孤臣時,倘若你一絲遲疑也無,老夫反而要遲疑了。所謂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世上本就不曾存在真正的孤臣。譬如這方池塘,你眼望著它是空的,只因你不肯耐心等到下一回春來。屆時鶯飛草長、池水遍綠,你因為一時的執(zhí)迷就此錯過,豈不是可惜?”

    程儉頓了一頓,才說:“晚輩有些明白了?!?/br>
    李造化悠然道:“孤臣孤臣,孤的后面緊跟著就是一個寡。什么樣的人才會稱寡?那是失道、失人心,而后自棄于世者。相比之下,老夫反倒更喜歡另外一句教人為臣的俗話,聽著還有人味兒些?!?/br>
    程儉不由得追問:“什么話?”

    李造化磊落地一笑,瘦骨一把在風中動蕩,兩鬢盡已斑白,卻隱隱可見昔日風流時,那份揮斥方遒的氣勢。

    只聽他頓挫道:“士為知己者死,與卿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