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嘆氣，依言吹熄了燭火歇息。

    *

    第?二日便正式開始為縣學(xué)?飯?zhí)脺?zhǔn)備盒飯。姜菀和宋宣一早便開始忙碌，洗菜、摘菜、切菜，終于按時(shí)?做好了幾十份盒飯，縣學(xué)?派來的車也已經(jīng)停在了食肆外。姜菀與周堯護(hù)送著裝滿盒飯的木箱出來，平穩(wěn)放上車。

    姜菀目送車子離開，余光瞥見附近不少商鋪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仔細(xì)一聽?無外乎都是些關(guān)于自?家和俞家的話。

    縣學(xué)?重新?選擇廚子的事情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很快眾人都知曉了縣學(xué)?堅(jiān)決選擇了姜記食肆的消息。如此一看，俞家酒肆似乎更加不清白了。否則以俞家的資歷和名聲，又怎會(huì)再度落??？

    一時(shí)?間，幾乎所有人都在心底認(rèn)定陳讓的所作所為與俞家酒肆脫不了干系，俞家酒肆的生意愈發(fā)慘淡。

    她沒有繼續(xù)再聽?下去，返身回了店內(nèi)。

    今日松竹學(xué)?堂臨時(shí)?加了幾堂課，因此要到傍晚才能放學(xué)?，下午的點(diǎn)心也要照常送過去。姜菀想著便由自?己去送，正好將接下來幾個(gè)月的小食單子給?蘇頤寧過目，再順便接姜荔回來。

    她到學(xué)?堂的時(shí)?候，學(xué)?生們正巧下課，姜菀便把點(diǎn)心交給?了守在外面?的人。

    她去的次數(shù)多了，學(xué)?堂的人也識(shí)得她了：“姜娘子，等她們上完課還有一些時(shí)?候，要不您去我家娘子那里略坐一坐？”

    姜菀笑道：“正巧我也有事想見蘇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那人不敢做主，很快找了蘇頤寧的侍女青葵來。

    青葵似乎正有要事在身，匆匆趕來后抱歉一笑道：“姜娘子，我家小娘子正在見客，恐怕不方便立時(shí)?見您。不若您先在這園子里隨意走走。東面?的碧波池養(yǎng)了些鯉魚，您若是不嫌棄，可以喂喂魚解解悶。”

    姜菀驚訝于這學(xué)?堂的設(shè)施如此齊全，心想左右也是等著，不如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便笑道：“好?！?/br>
    青葵似乎不太放心，又叮囑道：“這園子里哪里都可以去，但還請(qǐng)姜娘子勿要往北面?走，以免驚擾了客人?！?/br>
    “好?！苯尹c(diǎn)頭答應(yīng)。

    她按著青葵的話，順著學(xué)?堂的路往東面?走了一段距離，果然看到了那碧波池。池子不大，旁邊有座亭子，也是平時(shí)?學(xué)?生們玩耍嬉鬧的地方。

    姜菀走到碧波池旁，彎了腰看，池水碧波漾漾，映著她晃動(dòng)的影子。水池里有不少幾尾鯉魚，正迅疾地游著。池旁有一方小小的平臺(tái)，上面?放了只竹碗，里面?裝了些魚食。

    她起了幾分好奇，便伸手?捏起一把魚食撒了進(jìn)去，果然見那些鯉魚立刻聚了過來，爭先恐后去搶那魚食。

    姜菀覺得有幾分趣味，又喂了一會(huì)，才直起身子抻了抻腰身。

    四周靜謐無聲，只有偶爾穿過樹葉的風(fēng)聲。在這樣的寂然中，姜菀覺得自?己的聽?覺變得格外敏銳。

    許久，她隱約聽?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男聲從北面?傳來，順著風(fēng)灌入她耳中。

    男聲低沉，卻飽含情意。片刻后，又響起一個(gè)女聲，聲音略清朗，語氣卻很堅(jiān)決，無甚波瀾，聽?起來很像蘇頤寧的聲音。

    她循聲看過去，卻被密密的竹林擋住了視線。這便是青葵口中的客人嗎？看起來來頭很大，尋常人不得打擾。

    姜菀回神，默念著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默默轉(zhuǎn)過了頭，沿著水池慢慢踱步。

    在繞著碧波池轉(zhuǎn)了不知多少圈時(shí)?，竹林那邊的說話聲終于停了下來，與此同時(shí)?，學(xué)?堂那邊也到了下課的時(shí)?候，陸陸續(xù)續(xù)有學(xué)?生往外走。

    姜菀舒了口氣，俯身將手?中最后一點(diǎn)魚食撒進(jìn)池子里。鯉魚撒歡涌上來，水面?劇烈波動(dòng)，漾起一圈圈漣漪。待水面?重歸平靜時(shí)?，她一低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水中多了一個(gè)倒影，頓時(shí)?心跳停了一拍，慌亂地站起身來，先是眼前一黑微微發(fā)暈，緊接著腳底控制不住一滑。

    “姜娘子勿驚，是我。”

    沈澹見姜菀身子一晃，便伸出手?虛扶在了她身后，不想她動(dòng)作幅度有些大，他?只覺得鼻間掠過一陣清淡的幽香，小娘子柔軟的腰身傾了過來，隔著衣衫緊緊貼上了他?的掌心。他?的下頜處則是她烏黑的發(fā)頂，仿佛她在他?懷里。

    姜菀下意識(shí)仰頭，正與他?四目相?對(duì)，呼吸相?接。

    第51章 銀耳羊湯、油煎豆腐和清炒油麥菜

    天地間仿佛都靜默了。

    姜菀怔怔地看著他。兩人距離極近, 她能清楚看到那雙黝黑的眸子里倒映著自己略顯失措的神情。腰身處是他guntang的掌心，那熱意隔著衣衫卻依然清晰可感。

    不知過了多久，沈澹才如?夢(mèng)初醒，倉促地退開一步, 松開了手：“……冒犯了?！?/br>
    姜菀站穩(wěn)身子, 只覺得?雙頰有?些?熱。她靜了靜, 努力微笑道：“......方才只顧著喂魚, 沒留神將軍何時(shí)來的？”

    沈澹道：“剛來片刻，見?你專注便沒出聲?打擾, 不想還是驚著你了。”

    兩人雙雙沉默，許久, 姜菀才道：“將軍是來找蘇娘子的嗎？”

    沈澹微一躊躇，緩緩點(diǎn)頭：“是?！?/br>
    姜菀道：“方才蘇娘子身邊的侍女說她在見?客，原來便是將軍。”

    沈澹頓了頓, 說道：“我是陪一位......朋友來拜訪蘇娘子?！?/br>
    姜菀了然：“既然將軍在此?散步，想來你的那位朋友還在蘇娘子處。看來我須得?多等一會(huì)了?！?/br>
    沈澹說道：“既如?此?, 我們不如?在亭子中?坐著等吧?！?/br>
    碧波池畔的這座亭子名叫“觀魚亭”，名字十分簡單明了，直奔主題。姜菀仰頭看著亭上匾額, 三個(gè)?字明麗端雅, 筆觸又頗有?柔軟情致, 倒是很符合此?情此?景。

    她情不自禁開口贊道：“不知這亭名是誰題的？”

    沈澹站在她身后, 亦看了過去：“是蘇娘子的字?！?/br>
    姜菀不自覺地伸出手，在半空中?描摹著那字跡。沈澹見?狀，問道：“我記得?姜娘子寫得?一手好字, 今日看來，你對(duì)此?也很是鐘愛。”

    “慚愧, ”姜菀面上微紅，“我的字只能勉強(qiáng)入眼而已，不比蘇娘子應(yīng)當(dāng)是自小苦學(xué)?，更有?造詣?！?/br>
    “怎會(huì)？”沈澹目視著她，“你二人的字是不同的風(fēng)格，各有?千秋。蘇娘子的字是跟著她祖父學(xué)?的，而姜娘子你的字，更是——”

    他猛然收住話頭，面上又顯出那般心事重重的神色。姜菀回想起昔日荀遐的話，試探著開口道：“將軍可否為我解答一個(gè)?疑惑？”

    沈澹微怔：“什么？”

    “將軍和蘇娘子在第一次看到我的字跡時(shí)，都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是否師從過哪位名家學(xué)?習(xí)過書法，”姜菀道，“我觀將軍的神情，似乎我的字總會(huì)讓將軍神傷之余憶起故人?！?/br>
    她聲?音放輕：“將軍，是這樣嗎？”

    長久的沉默后，沈澹慢慢開口：“姜娘子聰敏剔透，所料不錯(cuò)。”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亭子坐下，微涼的風(fēng)自竹林間而來，帶著翠竹特有?的氣?味。這樣悠然恬淡的環(huán)境讓人的情緒也會(huì)變得?柔軟。

    沈澹望著遠(yuǎn)處，道：“想來行遠(yuǎn)同姜娘子說過，如?今縣學(xué)?的顧夫子正是我昔日的恩師。師父精于詩書，尤擅書法，他也深耕于此?多年，很有?造詣。姜娘子的字，頗有?他的神韻，因此?我初次得?見?時(shí)恍惚以為你也曾師從于他，所以才會(huì)那樣問。”

    姜菀被他的語氣?勾起了一點(diǎn)感慨：“我雖看過顧老?夫子編纂的文?集，也臨摹過他的墨寶，但并不曾有?幸見?到他。”

    微風(fēng)拂動(dòng)她的裙角，與沈澹的袍角糾纏在了一起。姜菀伸手撫平，說道：“從前?家中?困頓，我時(shí)常難以安眠，心浮氣?躁之時(shí)便會(huì)找出顧老?夫子的字，屏息凝神摹寫，漸漸便平靜了下來?！?/br>
    “只可惜我沒有?機(jī)會(huì)能向他親自請(qǐng)教，否則一定會(huì)大有?收獲?！?/br>
    沈澹似在回憶過去，聞言淡淡一笑：“師父最是愛才，如?今他又身在京城之中?，往后你必然有?機(jī)會(huì)與他見?面?！?/br>
    他眉目舒展，說道：“我常常會(huì)想起少年時(shí)期苦讀詩書的情形，如?今回憶起來分外懷念?！?/br>
    “將軍當(dāng)年既然拜在顧老?夫子門下，所研習(xí)的也是史書典籍，為何后來又改選了武呢？”姜菀是真的很好奇。

    沈澹眼睫輕顫，低聲?道：“我......別無選擇?！?/br>
    他眼底隱約泛起哀傷，那種近似脆弱的情緒讓姜菀不自覺地止住了話頭。她有?種直覺，再問下去便會(huì)觸及他的傷疤了。

    兩人兀自沉默。直到不遠(yuǎn)處傳來學(xué)?生的喧鬧聲?，姜菀意識(shí)到應(yīng)當(dāng)是下學(xué)?了，便道：“將軍，我還要去接阿荔，就先走一步了?！?/br>
    “姜娘子請(qǐng)自便?！鄙蝈ｎh首。

    姜菀正欲起身，卻聽見?一陣腳步聲?逐漸接近，緊接著是一個(gè)?聲?音：“姜娘子，我家娘子那邊得?了空，你可以去見?她——”正是蘇頤寧的侍女青葵。

    青葵未說完的話卡在喉嚨里，她有?些?意外地看著并肩坐在一處的兩人，遲疑地眨了眨眼：“沈?qū)④?.....也在。”

    姜菀起身，道：“勞煩帶我去見?蘇娘子吧?！?/br>
    “您隨我來?！鼻嗫掌鹛骄康哪抗猓⒏┝烁┥碜?。

    兩人離開碧波池，姜菀先等了會(huì)，待姜荔出來后叮囑她在風(fēng)荷院等自己片刻。交代好后，她才跟著青葵往蘇頤寧起居的院子走去。

    蘇頤寧所住的院落在松竹學(xué)?堂深處，本就安靜，一向少有?人來，然而今日卻是個(gè)?例外。姜菀來時(shí)，正見?一人從里掀簾而出，一身玄色衣袍，面色冷冽。他的目光掠過姜菀，不帶任何感情地移開，恍若未見?。

    她想起許久之前?也曾見?過這個(gè)?人來往于學(xué)?堂，那時(shí)沈澹也在。他便是沈?？谥?的“朋友”，今日蘇頤寧的客人嗎？

    姜菀邊想邊進(jìn)了東間書房，一眼便看見?蘇頤寧正坐在書案后，手邊的茶盞冒著微弱的熱氣?。她原本正垂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聞聲?抬頭，微笑道：“姜娘子，請(qǐng)坐。”

    姜菀從懷中?取出食單遞過去：“今日來接阿荔，正好想著把接下來學(xué)?堂的食單給蘇娘子過目一下，若是沒什么問題，我便按這單子上的內(nèi)容來準(zhǔn)備每日的點(diǎn)心?！?/br>
    蘇頤寧接過細(xì)細(xì)看了，點(diǎn)頭道：“沒問題。我相信姜娘子?！?/br>
    又閑話了幾句，姜菀便提出告辭。蘇頤寧從書案后起身繞上前?欲送她，誰知衣袖一拂，將一本攤開的書掃到了地上。

    姜菀順手撿了起來，目光落在書頁上，正好看清這一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粗略一看，應(yīng)當(dāng)是一篇文?章，最右側(cè)寫著標(biāo)題“哀平章”。

    她握著書卷的手頓了頓，問道：“蘇娘子，這篇文?章所提的‘平章’，是平章縣嗎？”

    蘇頤寧頷首：“正是。此?文?是本朝一位大儒所寫，哀嘆的便是三十年前?平章縣那場慘烈的災(zāi)禍。”

    “雖然時(shí)間久遠(yuǎn)，但我也聽聞那場洪災(zāi)......讓很多人流離失所，”姜菀輕嘆一聲?，將書冊(cè)遞了過去。

    蘇頤寧道：“這位前?輩那年恰好途徑平章縣，親眼目睹了一切，自己也險(xiǎn)些?被洪水卷走，幸而遇上好心人搭救，后來才得?以平安離開平章縣?！?/br>
    她見?姜菀望著那書冊(cè)，神色怔忡，便問道：“姜娘子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嗎？”

    姜菀道：“蘇娘子，可否讓我看看這篇文?章？”

    蘇頤寧略感意外，卻沒多說什么，將書遞了過來。

    姜菀見?作?者處是一個(gè)?被提及多遍的名字——顧元直，不由得?道：“原來這篇文?章是顧老?夫子寫的?！?/br>
    “姜娘子.....與他熟識(shí)嗎？”蘇頤寧眉心微動(dòng)，含笑問道。

    “我只是聽說過他的名頭，買過他編纂的詩文?集和字帖，并不曾見?過他本人。”姜菀繼續(xù)看了下去。

    這篇文?并不長，也很通俗易懂。顧元直在文?中?詳細(xì)記敘了自己昔年在平章縣的所見?所聞和經(jīng)歷。在他的筆下，平章縣雖距離京城十分遙遠(yuǎn)，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但風(fēng)景秀麗，有?不少自然天成的景致值得?觀賞?？h里的居民雖清貧，但也安居樂業(yè)。

    然而一朝天降橫禍，一場暴雨使得?流經(jīng)縣內(nèi)的一條河水位暴漲，加之平章縣本就地勢(shì)低，洪水很快匯聚成勢(shì)，將這個(gè)?不大的縣城沖潰。

    那時(shí)的顧元直剛到弱冠之年，是個(gè)?意氣?風(fēng)發(fā)?的溫雅書生，身邊還跟著書童。他原本是在四處游學(xué)?，恰好路過平章縣，便在縣內(nèi)小住了幾日，不巧便遇上了這多年不遇的天災(zāi)。

    百姓紛紛倉皇出逃，然而人力怎能與上天抗?fàn)?。混亂中?，顧元直的書童為了救他，自己被洪水卷走，瞬間便沒了蹤跡。他眼睜睜看著日日與自己在一處、情同手足的書童就這樣被洪水吞噬，不禁驚怒傷痛交加，而這樣的慘狀還在不斷上演。

    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災(zāi)禍，顧元直頗有?些?狼狽不堪。他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饑寒交迫，還染上了時(shí)疫，病得?奄奄一息。幸而他被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了，那家人雖也落魄，卻還是盡全力救治了他，為他請(qǐng)醫(yī)問藥。

    這場曲折的經(jīng)歷給年輕的顧元直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即使后來離開平章縣，他也依然記憶猶新?，因此?才會(huì)寫下了這篇文?章。

    姜菀看罷，慢慢合上書。即使只是文?字，她也能想象出那時(shí)的阿娘飽嘗了多少艱難困苦。不幸中?的萬幸，她也被好心的人家救了下來，不至于葬身洪水。

    “姜娘子似乎很是神傷?！币慌缘奶K頤寧柔聲?道。

    姜菀對(duì)上她溫和的眸光，情不自禁開口道：“因?yàn)?，我阿娘也是這場災(zāi)禍的親歷者。雖然那時(shí)她年紀(jì)尚小，但卻也因此?與家人失散?！?/br>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阿娘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但直到她合眼，也不曾見?過自己的親人一眼。這是阿娘最大的遺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