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311節(jié)
楚項和趙弼對面而坐,兩國的氏族分坐在他們身后。 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拉扯,雙方終于達成協(xié)議,不興兵,暫罷干戈,繼續(xù)維持兩國盟約。 氏族們起初不能理解,待看到兩人拿出的輿圖,反對的聲音徹底消失。 “于國,于家,此皆有利?!?/br> “派兵驅蠻,宗室氏族同能派人。” 楚項和趙弼清楚和平僅是暫時,或早或晚,兩人仍要戰(zhàn)場相見。 大國爭鋒,流血不可避免,直到分出勝負,一方徹底倒下。 不過在那之前,兩國的盟約仍要維持。 “晉強,越亦然。兩國婚盟牢固,你我若不聯(lián)手,恐無半分勝算?!壁w弼絕非危言聳聽,而是再三思量后得出的結論。 楚項點了點頭,合攏新簽訂的盟書,以指蘸取茶湯,在趙弼面前寫下一個“魏”字。 趙弼沉吟片刻,同樣以指代筆,在魏字旁邊寫下一個“吳”字。 “晉人和越人大肆收取魏麻,齊商參與其中,個中圖謀,想必齊王心知肚明。如魏人不能醒悟,不出兩載,魏必缺糧。屆時,你我聯(lián)手斷其生路,分魏?!背棾谅暤?。 趙弼頷首,隨意抹去魏字,手指旁邊的吳,接言道:“吳國漸起,有稱雄之意。滅魏之后興兵討吳,事成則斷越一臂,于你我皆有利?!?/br> 兩人約定聯(lián)手,在場氏族無一反對。 但在眼下,一切停留紙面,誰也不能斷言事情會照計劃進行。 “動兵尚早,為今之計,先定會盟?!?/br> “誠然。” 楚齊兩國的君臣密談半日,日暮時分,楚項才從齊營告辭。 丹車壓過土路,迎面遇上越王的金車,觀方向,對方應是從晉營返回。 兩支隊伍相遇,都是王駕,不存在停車禮讓。車奴不曾減速,反而奮力揮動韁繩,金車和丹車正面遭遇,幾乎就要撞到一起。 千鈞一發(fā)之際,戰(zhàn)馬偏移,兩輛車擦身而過,車輪邊緣發(fā)生碰撞,當場擦出火星。 楚項在車上側首,楚煜同時回眸。 楚國君王目帶兇光,周身縈繞煞氣。越王勾唇淺笑,只是笑意不達眼底。 發(fā)生在營外的一幕很快傳入林珩耳中。 他正提筆書寫祭文,聞言停下動作,思量片刻揮退侍人,道:“無礙?!?/br> 明日會盟,事關重大,無論楚煜還是楚項都不會在此時大動干戈。 雖說如此,為防萬一,林珩還是寫成書信,交馬桂送去越營:“送到越王手中。” “諾。” 馬桂捧起絹,倒退著離開大帳,旋即策馬出營,消失在夜色之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會盟當日,烏云盡散。 金烏躍出地平線,晨光普照,金輝灑落中原大地。 上京城外,各路諸侯擺出儀仗,在鼓樂聲中出營,先后聚向會盟臺。 城頭之上,虎賁出現(xiàn)在女墻后,全副武裝,長戟林立,卻不見半分銳意,反而人人無精打采,看上去暮氣沉沉。 鼓聲逐漸急促,樂聲厚重,中途加入號角,蒼涼豪邁,亙古悠長。 馬蹄聲傳來,甲士如潮水分開,讓出可容戰(zhàn)車通行的道路。伴隨著鼓角聲,一輛接一輛戰(zhàn)車穿過人群,魚貫駛向會盟臺。 戰(zhàn)車雕刻圖騰,車輪寬大,車頂撐起銅傘。 車前多是五馬,晉王、越王、楚王和齊王卻是六馬,制比天子,野心昭然。 城頭之上,天子率王室和貴族現(xiàn)身。 王子盛站在天子身側,刁完和單信落后半步,隱隱分成兩個陣營,儼然為群臣之首。 眾人眺望城下,看清四大諸侯的車駕,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陛下,這……”王子盛欲言又止,想說諸侯有違禮法,猛然想起如今的處境,后半句話卡在喉嚨里,再也無法出口。 姬典站在女墻后,長袖遮擋下,雙拳緊握,用力到指關節(jié)發(fā)白。 晉王受封侯伯,乃諸侯之長,駕六馬不算違禮。越王三人也可托詞爵位,勉強能堵住悠悠眾口。 但也僅止于表面。 在場的王室成員和上京貴族有一個算一個,哪怕頭腦愚鈍,對政治再不敏感,也知事情絕非看上去這般簡單。 諸侯的野心昭然若揭,逐鹿中原,問鼎天下,近乎擺上臺面。 上溯百年,天下共主獨霸中原,無人能想到會有今日。 現(xiàn)如今,上京的衰敗有目共見,諸侯在城下會盟,公然挑戰(zhàn)天子權威,身為天下共主卻無計可施,非但不能問罪,還要出席這場儀式。 從登上王位之日起,姬典便知自己是一尊傀儡。 諸侯強,上京弱,乾坤顛倒,已經無法扭轉。鉆牛角尖無非是自尋煩惱,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直至絕望。 思及此,姬典深吸一口氣,不去看周圍人的神色,面無表情說道:“晉王等有大功,理應如此?!?/br> 王子盛咬了咬牙,回憶起之前所見,終究低下頭,什么也沒說。 刁完和單信對視一眼,又若無其事轉過頭。巧妙地隱藏起情緒,不曾表露分毫。 王室成員和貴族表現(xiàn)各異,茫然有之、悲愴有之,憤懣有之,無奈有之,但無一例外不敢走下城頭,遑論與諸侯正面對峙,當場爭一爭禮法規(guī)矩。 鼓樂聲逐漸高亢,眾人定睛望去,只見諸侯聚集臺下,近百名巫匍匐在地,繼而仰望上天,高高舉起雙臂,口中唱誦祭詞。 “祭!” 伴隨著巫的唱誦聲,上千頭犧牲被抬出,堆放在篝火前。 高臺下的巫同時一躍而起,圍繞會盟臺踏動雙足,踩著鼓點飛旋跳躍,跳出不同的巫舞。 “祭!” 巫的聲音或蒼老或雄渾,或沙啞或高亢,匯聚成一股,凝結成看不見摸不到的繩索,蛟龍一般盤繞高臺,伴隨著朔風扶搖直上。 諸侯們走下戰(zhàn)車,皆是袞服冕冠,腰佩長劍。 值得一提的是,眾人的佩劍各具特色,但無一人佩王賜劍。此種場面,四百年間見所未見。 巫舞接近尾聲,所有的巫發(fā)出吼聲,似野獸咆哮,似禽鳥唳鳴。 一道蒼老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前,因受傷不良于行,由兩名巫仆抬著穿過人群,一路走向會盟臺。 望見這道身影,城頭眾人都是瞳孔緊縮,滿臉震驚之色。有人不掩恐慌,顫抖著聲音,不敢置信道:“巫老?!” 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正是上京的巫。 他在祭祀中受傷,抬入晉軍大營時無法起身,近乎奄奄一息。凡看見他的傷勢,都以為他回天乏術。他入營以后,多日不曾露面,更加深了上京眾人的懷疑。 萬萬沒想到他竟在今日現(xiàn)身,出現(xiàn)在諸侯會盟的儀式之中! 在城頭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巫老被抬至會盟臺前。他拍了拍身下的木榻,示意巫仆放下自己。 待雙腿落地,他匍匐向前,俯身膜拜大地。 連續(xù)三次,他挺起上身,解下掛在脖頸上的骨鏈,拋出龜甲。 與此同時,周圍的巫也停止舞蹈,采用不同的方式進行卜讖。 陽光落下,籠罩高聳的會盟臺,掠過林立的圖騰旗。 甲片在光中翻飛,雕刻的紋路驟然鮮活,仿佛流動七彩,短暫交織成虹橋。 眾人屏息凝神望著這一幕,雙眼一眨不眨。 咚! 龜甲落地,翻出雕刻文字的一面,呈現(xiàn)出同一卦象。 “吉!” “大吉!” 所有的巫齊聲高喝,聲震曠野。 高臺四周的甲士以戈矛頓地,沉重的聲響撼動城池,繼而震蕩開來。 城頭之上,姬典臉色雪白。 會盟大吉不算意外,可以說是預料之中。 讓他恐懼的是巫老的出現(xiàn)。 上京的巫地位尊貴,一代又一代,追隨王室數(shù)百年。今日卻出現(xiàn)在諸侯的會盟儀式中,公然為這場會盟卜讖。 此舉代表著什么? 姬典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奈何驚懼如影隨形,根本不想放過他。 城下又傳來鼓聲,比先時更加激昂。 竟是軍仆推出數(shù)百輛大車,車上架起戰(zhàn)鼓,赤膊的軍仆站在鼓前,掄起鼓槌擊打鼓面。每一次手臂交替,巖石般的肌rou便隆隆鼓起。冷風刮過,鼓手竟流淌汗水,蜿蜒過古銅色的脊背,浮現(xiàn)大片晶瑩。 另有千人抬出長角,以銅鑄造,前端長至地面,吹響時聲音渾厚,堪比巨獸咆哮,震蕩心神。 鼓角聲交融,奏響最古老的禮樂。 上京眾人神情驟變,紛紛看向天子:“陛下,這是初代天子的禮樂!” 初代天子命人譜成禮樂,在王室代代傳承。平王在混亂中遷都,遺失部分曲譜,此后再未能演奏出完整的篇章。 誰能想到完整的曲譜竟握在諸侯手中,在會盟之日現(xiàn)世。 諸侯的隊伍中,兩名須發(fā)斑白的老人并肩而立,他們是曲侯和樂伯,先祖曾在王宮掌管禮樂,有功分封開國。 兩國國土面積不大,還比不上大國氏族的封地。國內商業(yè)也不繁茂,遠稱不上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