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65節(jié)
銅鑄的車傘下,袞服冕冠的少年按劍而立。 距離尚遠,看不清他的面容,襲來的煞氣卻令人膽寒,好似冰霜包裹的猛獸,令人望而生畏。 晉國之主,一戰(zhàn)滅鄭,天子冊封的侯伯。 眾人眺望馳來的玄車,現(xiàn)實同傳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頓時心頭發(fā)沉。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恭迎君上!” 玄車自東行來,玄鳥旗在風中撕扯,耀眼奪目。 豐地大小官員齊出,國人、庶人夾道相迎,奴隸和野人匍匐在路旁,頭不敢抬、人群中零星夾雜著戎人和羌人,大多是部落被犬戎所滅,自北遷徙而來。他們同晉人長期混居,衣飾同晉人無異,僅能從五官相貌上有所區(qū)分。 黑騎風馳電掣,瞬息抵至面前。 勁風掃過,路旁眾人屏住呼吸,心跳得飛快。 號角聲響徹平原,蒼涼豪邁。 一抹赤金闖入眼簾,雕刻玄鳥的戰(zhàn)車壓過地面。車輪高近兩米,輪軸轉動間,輪輻閃爍金光,源于鑲嵌的銅釘。 林珩站在車上,手按寶劍目視前方。 同上次來時相比,豐地大變模樣。 城池竣工,泥磚筑造的城墻高過五米,外層涂抹泥灰,槍矛無法穿透,也能阻擋雨水侵蝕。 城池占地面積擴大三倍,城內建筑仿效臨桓城布局,另增添一座商坊,專供往來商旅市貨。 城外有兩座礦場,鄉(xiāng)邑村社圍繞礦場而建。 豐地土壤貧瘠,糧食出產有限,國人多從軍,庶人在礦場出力,按月領取谷、絹和錢。 礦場發(fā)下的谷主要是粟,數(shù)量充足,品種稍顯單一。想食麥、稻和豆需向城內商人購買。 晉人習慣食粟,遷來的鄭人則不然,他們更喜食麥,每次領到絹和錢都會向商人買糧。 有商人窺見商機,在城內開設商鋪,專門做糧食生意。數(shù)月下來賺得盆滿缽滿,商鋪規(guī)模擴大兩倍不止。 隨著糧商大批涌來,城內商坊日漸熱鬧,豐城也隨之繁榮。相比數(shù)月前,變化之大,可謂翻天覆地。 除了礦場和鄉(xiāng)邑,城外還多出數(shù)座營盤。 林珩向西境諸國發(fā)出會盟邀請,五國先至,相隔一段距離在城外扎營。余下尚在途中,不出意外地話,五日內應能趕到。 唯一的例外是蔡國。 蔡侯執(zhí)迷不悟,蔡國氏族不思悔改,青州城被公子原帶兵保圍,城破只在旦夕。 敬酒不吃吃罰酒。 待到蔡侯現(xiàn)身,就不再是受邀的客人。他會是一個不錯的靶子,向國君們展示何為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豐城外,五國國君擺出儀仗,各色旗幟在風中招展。 曹國國君位于正中,身材稍顯矮胖,圓臉帶笑,看上去十分和氣。他的容貌、身材和氣質同長沂君無任何相似,很難相信兩人是同父兄弟。 宋、許、后、朱四國國君分在他左右。遵照禮儀,幾人皆是袞服冕冠,僅在衣物圖騰和腰懸的飾物上有所區(qū)別。 國君爵位有高低,國力有強弱,地位自然存在高下。 玄鳥車由遠及近,尚未停下,五人已各自走下戰(zhàn)車,以臣禮見林珩。 此舉看似恭敬,卻容易為人詬病。同為國君卻受臣禮,難免被指責狂妄自大,對天子有不敬之意。 雍楹和費毅同時擰眉,看向五人的目光極為不善。 賴白陰測測盯著前方,重點落在帶頭的曹國和宋國國君身上,視線銳利,猶如帶著刀子。 在三人背后,長沂君和呂奔父子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長沂君心如火焚,恨不能沖到曹伯面前,質問他有沒有認真讀自己送回的書信。但凡記在心里,也不會出今日差錯。 呂奔面沉似水,手指攥緊車欄,盯著前方的宋伯,雙眼幾要噴火。 呂堅臉色微白,看一眼宋伯,又回頭看向呂奔,踟躕道:“父親,君上這是何意?” “自作聰明,愚不可及?!眳伪悸曇舻统?,猜出宋伯的心思,只覺無可救藥,“狀似恭敬,實則包藏禍心?!?/br> 呂堅張了張嘴,似有話想說。察覺到氣氛變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一個字也沒出口。 隊伍中的使臣神情各異。 許、后、朱三國之人面帶焦急,一個個如芒在背,礙于場合和身份卻不能隨意開口。余下使臣窺出端倪,突覺國君晚些來也好。 “前車之鑒,免得犯糊涂?!?/br> “晉君會如何處置?” “不知。” “表面看五國恭敬,如要懲治恐不妥?!?/br> 諸人各有心思,揣測林珩的動作,不乏看好戲的意圖。 玄車上,林珩俯視車前五人,旒珠遮擋眉眼,蒙住眼底的冷意,淺色的唇緩慢掀起,印出一抹冰冷的笑痕。 眾目睽睽之下,受禮與否都將被人指摘。 霸道、暴虐、殘佞。 今日之后,還將多出不臣狂妄。 看來滅鄭尚且不夠,還要再揮屠刀,多流幾滴血,多砍幾顆腦袋,才能讓諸國心服口服。 他摩挲著指節(jié),緩慢垂下眼簾,遮去涌動的殺機。嘴角笑痕加深,更添三分冷意。 五位國君疊手彎腰,在林珩面前執(zhí)臣禮。本以為他會下車攙扶,至少表現(xiàn)出招攬人心之意。哪料想彎腰許久,林珩始終站在車上,沒有半分動容。 這該如何是好? 五人中的三人上了年紀,尤其是宋伯,不僅年事已高,還被酒色掏空身體,長時間彎腰難免頭昏眼花,變得搖搖欲墜。 曹伯心頭不安,有些后悔采納許伯的提議。 后伯和朱伯后悔不迭,他們習慣謹小慎微,行事好從眾,卻忘記林珩狠戾性情,不比旁人。內屠氏族外滅鄭國,手下血流成河,豈會法不責眾。 越想越是后悔,兩人額頭冒出冷汗,不知該如何收場。 林珩不作聲,也無任何表示。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車上,玩味地觀察五人,將他們的表現(xiàn)盡收眼底。 黑騎分列在玄車左右,單手挽韁,另一手擎起圖騰旗,頭盔邊緣壓住眉峰,愈顯目如寒星,殺氣濃重。 全副武裝的甲士拱衛(wèi)國君,手持矛戈頓地,千人如同一人,鈍響聲整齊劃一。 被晉軍威懾,部分使臣不再幸災樂禍。同長沂君等人一般,眾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識繃緊了神經。 林珩抬起右臂,頓地聲戛然而止。 一陣風襲過,眾人鴉雀無聲,連呼吸都低不可聞。 砰! 一聲鈍響打破寂靜,宋伯體力不支,竟在車前栽倒。 他眼前發(fā)黑,控制不住撲向前方。左右之人反應不及,伸手時錯過,只能看著他摔在地上,袞服沾染泥土,冕冠險些摔落。 宋伯當眾出丑,威嚴掃地。 曹伯等人卻松了口氣,以為能借機揭過此事。 可惜他們不了解林珩。 看出五人的意圖,林珩壓根沒打算輕拿輕放。他不僅不會如幾人所愿,更是反其道而行。 既要表現(xiàn)恭敬,彎腰遠遠不夠。 見曹伯幾人裝作關心宋伯,就要起身查看他的情況,林珩忽然拔出佩劍,反握刀柄擲向地面。 一道銀光閃過,王賜劍破風而至,斜插入地面,成功攔截幾人動作。 曹伯等人不敢置信,一時間驚怒交加,臉色青白交替。 “晉君,這是何意?”許伯出聲質問。 林珩沒有回答,而是扯下腰間錦囊,倒出鑄有“侯伯”兩字的金印。 “天子下旨封寡人侯伯,代天子出征伐。”林珩把玩著金印,掃視對面五人,“諸位愿行臣禮,寡人能受。黑騎!” “諾!” 黑騎同聲領命,百余騎策馬上前,隔絕五位國君的儀仗。另有數(shù)人翻身下馬,走到五人身前,按住他們的肩膀,迫使他們稽首。 宋伯雙腿發(fā)軟站不起身,兩名騎士當場提起他,腳尖踹上他的膝窩,迫使他膝蓋觸地。 這一幕震驚五國之人。 太過于驚駭,竟無一人出聲阻攔,遑論上前救出國君。 長沂君再也坐不住,匆忙跳下車,三步并作兩步來至林珩車前,被黑騎擋住去路,雙手交疊躬身至地,顫抖著聲音道:“君侯息怒,曹君一時糊涂,絕無背逆之心!” 更多使臣反應過來,紛紛下車走上前,站到長沂君身后,希望林珩能網開一面,放過曹伯等人。 “寡人暴虐,天下共知?!?/br> 無視求情的使臣,林珩看向被按跪在地的曹伯等人,聲音平和,聽不出絲毫怒氣,冷漠得令人心驚。 “邀諸位共盟實為穩(wěn)固邊境,護西境安危。寡人一片好心,奈何諸位不領情?!?/br> 林珩抬手按住車欄,作勢嘆息一聲。 陽光落向車傘,光透不進傘下,使他半身隱于暗影中,肩上的玄鳥更顯兇戾,煞氣陰森油然而生。 “無妨告知諸位,寡人最惡三心二意,左右搖擺。盟約尚未定下,諸位大可以離去,寡人不會予以干涉。如不走,同晉結盟,日后再生反叛,鄭便是其下場?!?/br> 一番話說完,林珩走出暗影,面含淺笑站在光下。 年少俊朗,眉清目秀。 唯有霜雪氣息凝固不散,煞氣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