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母壽在夏末?！毙兄粱乩龋昼衲_步微頓，袖擺輕輕振動，懸在腰間的玉玦浮現(xiàn)微光。

    “越侯壽禮歲歲不斷，今年尤其早?！笨娏伎此脐U述實情，時則話中大有文章。

    “尤其早？”林珩仔細(xì)咀嚼，頓時心中了然。

    難怪楚煜要盡速定下婚盟。

    越侯先遇刺殺又中奇毒，早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可能倒下。

    以越國目前的狀況，一旦越侯撒手人寰，唯一的嫡子不在國內(nèi)，十有八九要出大亂。

    距殿門尚有數(shù)步，耳畔就能捕捉到絲竹管樂之聲。

    不同于晉樂的豪邁，也迥異于蔡國的靡靡之音，曲調(diào)歡快，旋律獨特，堪稱匠心獨運。

    “君上，容仆暫退?！笨娏荚诘铋T外疊手，向林珩告罪一聲，先去安放壽禮。

    林珩獨自進(jìn)入大殿，跨過殿門的一瞬間，香風(fēng)迎面襲來，樂音縈繞四周。

    挺拔修長的身影立在正前方，紅衣似火，烏發(fā)如瀑。手持一支篪，長至四寸，通體墨綠，上有六孔，兩端雕刻臥虎紋。

    國君出現(xiàn)在殿門前，殿內(nèi)樂人立即停止吹奏，匍匐在地頭不敢抬。

    楚煜側(cè)身看向林珩，展顏一笑，仍將篪遞至唇邊，吹奏出陌生的曲調(diào)。

    一個個音符串聯(lián)在一起，在空氣中歡快跳躍，好似溪水潺潺，泉聲叮咚。

    曲調(diào)忽而高亢，歌頌春日萬物萌發(fā)。

    翠綠的嫩芽冒出黑土，五顏六色的花苞點綴在草叢中，綻放姹紫嫣紅。

    繁華似錦，花香縈繞在空氣里，沉醉萬物，使人心曠神怡。

    曲子極短，剎那接近尾聲。

    紅衣公子長身鶴立，收斂起森冷陰翳，唯余雅致和煦。玉質(zhì)金相，姿容絕世，靡如盛放的牡丹，國色天香。

    “君侯?！背想p手持篪，含笑同林珩見禮。

    林珩挑了下眉，回禮后說道：“未知公子擅長管樂，此曲甚是悅耳，是出自越宮？”

    “并非宮曲，實出自民間。越人好歌舞吹奏，每逢上巳節(jié)，或以篪笛，或以哨音，或是擊節(jié)而歌，曲調(diào)大同小異，氏族國人無別。”

    上巳節(jié)。

    三個字入耳，舊日的經(jīng)歷再度闖入腦海。數(shù)年時間過去，記憶中的畫面依舊清晰。

    回想耳邊的禾草，林珩瞇了瞇眼，笑意略淺，忽又變得燦爛。

    留意到細(xì)微的變化，楚煜神情微頓，眼底浮現(xiàn)疑惑，心中不乏警惕。

    有婚盟為紐帶，五年時間內(nèi)，兩人必要守望互助。

    然而盟約能維持一時，未必能維系一世。

    晉、越同為大國，林珩野心勃勃，楚煜也是不遑多讓。兩人才智不相上下，能力旗鼓相當(dāng)，大勢所趨，遲早會變?yōu)閷κ帧?/br>
    不過有楚、齊等國在側(cè)，且有上京虎視眈眈，晉越之盟仍將牢固，短期不會被打破。

    “越風(fēng)確不同于晉?！钡莱鲞@句話，林珩不再提及樂曲，越過楚煜看向上首，邁出兩步站定，向坐在屏風(fēng)前的國太夫人見禮。

    “大母。”

    “君侯不必多禮?！?/br>
    國太夫人身著宮裙，長發(fā)挽在腦后。一枚金簪穿過發(fā)髻，簪首是金鑄的臥虎?；⒛块W爍紅光，鑲嵌的寶石浸染血色，堪稱稀世之寶。

    她起身離開屏風(fēng)，命侍婢重置席位。

    侍人動作迅速，三張木桌很快擺好。婢女魚貫送上熱湯、糕點，以及裝在小罐中的醬，有甜有咸，都出自南殿廚的手藝。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不過眨眼時間。

    侍人躬身退出殿外，婢女慢行一步，帶走了托盤和食盒。

    三人重新入席，國太夫人拍了拍手，樂人起身再拜，旋即席地而坐，演奏出一曲輕快的樂音。

    “方才來時，我遇見繆內(nèi)史。”林珩端起茶盞，隔著氤氳的熱氣看向楚煜，微笑說道，“越君祝大母壽，數(shù)年如一日。拳拳心意，少有出其右者，寡人自嘆弗如?！?/br>
    “煜在國內(nèi)時，父君常念姑大母?！背蠝\笑言道。

    國太夫人環(huán)顧兩人，心中若有所思，口中卻無一言。

    她端起杯盞飲下一口，又吃下半塊蜜餅，隨后放下銀筷，開口詢問林珩：“我聽人稟報，齊公子弦入晉，欲同晉為盟？”

    “確有此事?！绷昼顸c點頭，沒有絲毫隱瞞之意，“公子弦名為使，實則倉惶出逃?？诜Q求娶晉室女，不過是尋求庇護(hù)罷了?！?/br>
    他對公子弦觀感不佳。

    錦繡在外，敗絮于內(nèi)。

    空有滿腹算計，人卻不知深淺。身為嫡子又有實封，卻連封地賦稅都落于他人之手，能力可見一斑。

    “竟是如此。”國太夫人不免皺眉。

    想起宮門前的一幕，楚煜微垂下眼簾，杯盞遞至唇邊，遮去嘴角的一絲諷意。

    沉思片刻，國太夫人揮退樂人，令關(guān)閉殿門。其后問道：“君侯如何想，留他還是不留？”

    “不留?！睕]有片刻猶豫，林珩的回答直截了當(dāng)。

    “逐走恐是不妥。”國太夫人出言提醒。

    “大母，我不會莽撞行事?！绷昼褫笭栆恍?，告知國太夫人不必?fù)?dān)憂，但對做出的決定不會更改，“我今日見公子弦，知其謀算，斷不能留他在晉?！?/br>
    “他有何謀算？”國太夫人詢問道。

    楚煜也被林珩所言吸引，放下杯盞看了過來。

    “公子弦持國書求娶晉室女，口稱贈兩城以結(jié)婚盟。然國書內(nèi)容含糊其辭，沒有國印，僅有一枚齊侯私印，不僅失禮，背后更大有問題。其所言兩城，一為長平，一為歷?！痹捳f到這里，林珩轉(zhuǎn)頭看向楚煜，詢問道，“公子或許知道？”

    “長平城近齊都，我知不多。歷城實乃四戰(zhàn)之地，齊楚屢次交鋒，現(xiàn)為楚公子項所踞?！背舷肓讼耄莱鏊獣缘膶嵡椤?/br>
    “不錯?！绷昼裾Z調(diào)平緩，慢條斯理，聽不出半點怒氣。熟悉他的人卻能聽出字里行間隱藏的殺機，“國書閃爍其詞，無國印，實則毫無誠意。歷城非他掌控，長平城的賦稅也不在他手，不過是空有承諾，意圖誣言以蔽，拖晉入泥潭，行借刀殺人之策?！?/br>
    兩座城池相贈，乍一聽誘人無比。

    假若林珩被貪婪蒙蔽雙眼，晉國注定被拖入渾水，陷入無底的泥潭。公子弦則能漁翁得利，甚至能左右逢源，叛齊或是叛晉皆有路可走。

    甚者，他還可以投楚。

    從他之前的謀劃來看，非到萬不得已，他不會真正送出兩城，投楚自然是下下之選。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長平城近齊都，晉軍不能入，賦稅掌于公子弼，贈城不過妄言。歷城被楚踞，齊人定想奪回，晉貿(mào)然插手必遭兩國夾擊，分明是得不償失?！?/br>
    林珩分析之后，認(rèn)為此計處處漏洞，卻也極為毒辣。

    遇到貪婪之人，縱然窺破隱患，也難免會懷抱僥幸落入泥潭。

    聽完他的話，國太夫人緊鎖眉心，對公子弦心生厭惡。但她依舊冷靜，沉吟片刻道：“君侯不急著送走他，想是另有打算？”

    “瞞不過大母。”林珩推開杯盞，取出兩張寫滿字的絹，分別遞給國太夫人和楚煜，口中道，“惡客上門不宜久留，然也非毫無用處。其千里迢迢來晉，無非是懼怕投奔鄰國，日后拿不回封地。既如此，無妨反其道而行，讓他別無選擇，只能投向惡鄰。”

    絹是蒼金送來的秘信，一張寫滿楚文，一張則是魏國文字。

    看過絹上內(nèi)容，國太夫人面現(xiàn)沉色，楚煜眸光微閃，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越國公子合攏絹布，抬眸看向林珩，道出心中猜測：“君上欲送他入楚？”

    “入楚不假，但不是送，而是要楚人來搶。”林珩手指擦過桌邊，輕輕敲擊桌面，意味深長道，“在上京時，你我都知公子項，其性情剛毅勇猛無雙，但也有楚室的弊病，事好多疑。送公子弦入楚，他定會心生猜疑。引他途中來搶，一切迎刃而解?！?/br>
    “此事需煜相助？”楚煜雖是詢問，語氣卻很篤定。

    “正是?！绷昼裉谷灰愿?，沒有故作掩飾，“事成之后，楚同齊定有糾葛，楚人攻齊便無暇擊越，于公子大有裨益?！?/br>
    “君侯所謀不僅于此?！背蠜]有接林珩所言，反而話鋒一轉(zhuǎn)，提起桌上的秘信，“城內(nèi)傳魏人竊晉弩，此上明言楚一無所知，猜測魏有異心?！?/br>
    話說到中途，楚煜微微傾身，單手撐著下巴，姿態(tài)閑適慵懶，言辭間卻充滿刀光劍影，隱藏腥風(fēng)血雨。

    “楚人擅冶鐵，得晉弩則如虎添翼。君侯為保晉，必要設(shè)法裂楚魏之盟。此言對否？”

    “不假。”從最開始，林珩就認(rèn)為事情瞞不過楚煜，索性直接承認(rèn)。

    “此事難，卻也不難?！背夏暳昼?，笑意愈盛，一瞬間艷色熾烈，“循齊吳前例，越派人使魏，大張旗鼓宣揚結(jié)盟之意，楚國定然生疑。再結(jié)合此事，”楚煜晃了晃寫滿字的絹，“盟約不破，魏也會留有余地，輕易不會將晉弩交給楚?！?/br>
    以楚的霸道，絕對不容挑釁，一怒之下極可能出兵伐魏。

    屆時，齊、楚、魏等國亂成一鍋粥，楚煜不被外事所擾，能夠?qū)Ｐ拿C清國內(nèi)，林珩也能從容會盟，待上京旨意下達(dá)，出兵助田齊奪回蜀地。

    “公子洞若觀火。既知寡人所謀，未知意下如何？”林珩直言自己的利用，利益也擺上明面。

    “事有利，然利不足。”楚煜坐正身體，收起臉上的笑容。

    “無妨直言?！绷昼耥馕⒛?/br>
    “婚盟提前，鑄鼎以銘。越晉通商，擇一商路，兩國不設(shè)關(guān)卡。婚盟之后再定討二之盟，邀西南諸國共誓，違盟者共討?！?/br>
    楚煜一口氣說完，壓在林珩能容忍的邊界，力圖爭取更大的利益。

    林珩陷入沉思，半晌后抬起頭，沉聲道：“商路再議，余者可?！?/br>
    他的態(tài)度不容置疑，楚煜見好就收，沒有繼續(xù)堅持。

    兩人達(dá)成一致，同時起身行至大殿中央，三擊掌以立盟誓。

    目睹兩人交鋒，看著同楚煜并立的林珩，國太夫人忽然想起晉烈公。

    俊雅灑落，行止霸道，遇事寸步不讓。

    簡直如出一轍。

    殿外春光明媚，一縷清風(fēng)繞過廊下，緩慢流入殿內(nèi)，掀動垂落的紗幔。

    國太夫人陷入回憶，良久凝視窗外，嘆息聲融入風(fēng)中，低不可聞。

    第九十三章

    日落風(fēng)生，薄暮冥冥。

    肅州城頭傳出鼓聲，一聲接著一聲，恰如悶雷炸響，震動廣闊平原。

    “城門將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