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入城不久，田齊一行出現(xiàn)在洛水河畔。

    春暖花開時節(jié)，河面吹來的風(fēng)仍殘留些許冷意。

    田齊推開車窗，遠遠望見盤踞在平原上的雄城，心中忽生忐忑。

    在斗圩和斗墻面前，他表現(xiàn)得信心十足，言之鑿鑿林珩不會見死不救。可經(jīng)歷過親人的暗箭，在背叛中險些喪命，他此刻變得不確定。

    九年相伴，彼此同歷生死，終究時過境遷。

    阿珩會幫他嗎？

    田齊陷入沉默，引起兩名忠仆的注意。

    “公子？”

    “無事?！碧稞R搖搖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速行，盡快入城?！?/br>
    “諾。”

    斗圩推開車門，傳達田齊的命令。

    隊伍當(dāng)即加速，眾人策馬揚鞭，沿著洛水前行，向肅州城飛馳而去。

    第七十三章

    禮樂聲中，群臣步入大殿。

    勛舊和新氏族分列兩班，待林珩行至上首，眾人才行禮落座。

    樂聲告一段落，殿內(nèi)驟然肅然。

    林珩居高臨下俯視群臣，旒珠遮擋雙眼，沒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及昨夜之事，氏族們踧踖不安。以這位新君的行事作風(fēng)，勢必要有所割舍，以免成為殺一儆百的對象。

    “君上，臣有事奏?！?/br>
    鹿敏手捧竹簡正欲起身，不料有人先他一步，直接站到大殿中央，吸引群臣的目光。

    智淵和智弘先后出列，前者恭而有禮，后者垂首低眉。父子倆各捧一只木盤，盤中疊有數(shù)卷竹簡。

    智弘缺失一臂，單手托著盤底，不見絲毫晃動。

    兩人將竹簡呈上，當(dāng)?shù)钬式腔?，言稱治家不嚴(yán)，不察族人犯律，有負君恩。

    “臣實在慚愧。”智淵頓首在地，滿面慚色。言辭間引咎自責(zé)，愿將郊田全部獻出。

    “臣請獻田?！?/br>
    四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智弘隨父親下拜，態(tài)度無比誠懇。智陵和智澤也先后出列，在兩人身后稽首。

    智氏這般毅然決然出乎眾人預(yù)料，卻也在情理之中。

    伐鄭的戰(zhàn)事中，智陵為先鋒，率騎兵攻城拔寨無堅不摧，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同費氏的費廉并舉，堪稱勛舊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智淵遠見卓識，看清家族隱患，當(dāng)機立斷調(diào)轉(zhuǎn)方向。護衛(wèi)林珩的黑騎之中，智氏子弟超過十人。

    昨夜知曉郊田清丈，獲悉族中有人被抓，智淵的反應(yīng)和鹿敏如出一轍。他不僅下令族內(nèi)自查，更召來同壬章發(fā)生過沖突的智氏成員，命其主動請罪。

    這些人身無爵位官職，沒有資格上朝，全部除去上衣自縛雙臂，背負荊條跪在宮門前，正對三尊刑鼎。

    “君上立刑鼎，使國人知法。臣為上卿，自應(yīng)以身作則。不法之人自縛于宮外，請依律嚴(yán)懲！”

    智淵快刀斬亂麻，斷而敢行。拋開親親相隱，直接按照刑律辦事。

    此舉一出，滿殿震驚。

    決意獻出郊田的氏族不在少數(shù)，但將族人縛于宮外，智氏實屬首例。

    殿內(nèi)短暫響起議論聲，很快又歸于寂靜。群臣仰望上首，視線集中在林珩身上，肅然等待新君會如何處置。

    “準(zhǔn)?！?/br>
    林珩的聲音在殿內(nèi)響起，沒有斥責(zé)追究，也沒有溫言安慰，僅是冷冰冰一個字，宣告宮外之人的命運。

    智淵懸起的心終于放下。

    智氏隱田是事實，和壬章發(fā)生沖突也是事實。比鹿氏更加嚴(yán)重的是，族人膽大妄為，竟然擊傷壬章身邊的甲士，其后數(shù)人逃遁，避入城東府內(nèi)。

    負荊請罪實為無奈之舉。

    懲戒犯罪之人，避免智氏全族被牽連，已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

    換作晉幽公在位時，勛舊絕不會如此謹(jǐn)小慎微?？山駮r不同往日，林珩不會姑息任何人，必然會舉起屠刀，有狐氏和公子長就是前車之鑒。

    “謝君上?！?/br>
    達成目的，智淵大禮謝恩，其后返回隊列之中。

    鹿敏瞅準(zhǔn)時機動作，不想陶氏和費氏速度更快。

    陶裕和費毅同時走入大殿中央，家族子弟跟在兩人身后，全部稽顙膜拜，恭敬不亞于智氏，有過之而無不及。

    “臣請獻田。”

    陶裕和費毅異口同聲，垂首時對視一眼，目含冷光頗為不善。落后智氏一步錯失先機，沒料想次席也有人爭，真是晦氣！

    “準(zhǔn)?！?/br>
    兩家只獻田未抓人，到底遜了智氏一籌。

    竹簡被馬桂和馬塘取走，陶裕和費毅各自歸位不再多言。

    眼見田嬰和雍楹將要出聲，鹿敏當(dāng)機立斷起身出列，步子邁得極大，長袖振動，短暫帶起一陣勁風(fēng)。

    “君上，臣請獻田?！?/br>
    有狐氏、公牛氏等全族盡滅，新氏族元氣大傷。鹿氏成為各家魁首，當(dāng)仁不讓。在獻田一事上，新氏族被勛舊壓下一頭，鹿敏絞盡腦汁，誓要扳回一局。

    “臣請君上平丈尺?！背噬现窈喼?，鹿敏沒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再度開口，提出晉國的度量衡。

    “詳言?！绷昼裱院喴赓W。

    鹿敏大受鼓舞。雖不在計劃之中，憑借智慧和經(jīng)驗思量，轉(zhuǎn)瞬間已有腹案，成竹在胸。

    “天子分封諸侯，定田策，以步丈，出入甚大。諸國各有度量衡，尺寸毫厘差之甚遠?！甭姑艨桃忸D了頓，見眾人面現(xiàn)沉思，方才繼續(xù)道，“晉亦有別，城池、鄉(xiāng)邑各有丈，百里不同尺。今各家丈田多以步算，差異可觀。”

    大殿之內(nèi)，鹿敏娓娓而談，口若懸河。

    他先舉田畝，又舉布匹、銅錠和粟豆，囊括長短、輕重和容積，將一直被忽略的問題擺到眾人面前。

    “田有大小，布有長短，糧斗有深淺，銅金有輕重，不能一而相量，則事不公。郊田是其一，林牧又一，商亦為困，爭議不鮮見。”

    這番話落地，殿內(nèi)又起議論聲。

    晉國度量衡存在差異，都在可接受的范圍內(nèi)。遇上別國，差別太大常會引發(fā)口舌，甚至是一場大麻煩。

    “昔有齊商貨楚，糧差一車，兩族交惡?！?/br>
    “齊斗淺，楚斗深?！?/br>
    “非是大國，戰(zhàn)不可免?！?/br>
    關(guān)系到切身利益，氏族們腦筋轉(zhuǎn)得飛快。無論新氏族還是勛舊都在認真思量，很快意識到統(tǒng)一度量衡的好處。

    “臣請改度量衡?！?/br>
    鹿敏話音落地，立即引來群臣附和。

    新氏族陸續(xù)拱手，賴氏、呂氏等紛紛道：“臣附議?！?/br>
    勛舊們短暫交流，也贊同鹿敏的提議。能在朝堂上立足，至今沒有倒在林珩刀下，或許不是聰明絕頂，但絕對沒有一個蠢人。為反對而反對，在前朝或許有利可圖，現(xiàn)在絕對是取死之道。

    林珩環(huán)顧殿內(nèi)，目光分別在鹿敏和智淵身上稍頓，其后開口道：“今歲夏，邀蔡、宋、許、后、朱、曹等國盟于豐，立盟約，度量衡書于其上?！?/br>
    此言一出，殿內(nèi)鴉雀無聲。

    氏族們瞠目結(jié)舌，再次為林珩的大刀闊斧震驚不已。

    他們想在國內(nèi)統(tǒng)一度量衡，包括新打下的鄭地，自詡魄力十足。國君更是一鳴驚人，直接揮筆劃入鄰國。

    不，未必是筆。

    更像是刀，鋒利無比。

    勛舊們交換眼色，新氏族目光傳遞，無論激動還是擔(dān)憂，沒人懷疑林珩的決心。

    踏著鮮血登上寶座的國君，素來是言出必行。

    “諸君以為如何？”

    一改之前的冷峻，林珩單手置于案上，另一只手撩起冕冠垂下的旒珠，微笑掃視殿內(nèi)。

    此舉不合禮儀，被上京的禮官看見必然要斥一聲“粗魯”。林珩做來自然無比，別有一種灑落雅致。

    被他的視線掃過，氏族們皆是心中一凜。

    先有伐鄭不告上京，使征伐自天子出淪為一句空話。今又要越過上京改多國度量衡，縱觀天下諸侯，當(dāng)真是史無前例。

    這般大逆不道，顛越不恭，晉國氏族卻不覺惶恐。無論勛舊還是新氏族，望著上首淺笑的林珩都是心情激蕩，眼中異彩連連。

    “鯤鵬千里，宏圖之志。”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鑄九鼎，定鼎天下。

    上京雄踞中原，天子為天下共主。諸侯封國，率甲兵護衛(wèi)天子。氏族再封，封地為家，捍衛(wèi)諸侯國。

    時移世易，諸侯國各有發(fā)展，強弱有別，土地利益糾葛不斷。尤其是近百年來，諸侯殺伐，氏族竊國，大國吞并小國時有發(fā)生。

    “上京衰落，天子失去威嚴(yán)，諸侯霸道為先?！?/br>
    “晉君正盛，當(dāng)霸天下！”

    回憶晉烈公鼎盛時期，氏族們心頭火熱。

    犯天下之大不韙又如何，楚共公滅五國，兵至上京問鼎天下，楚霸三世。晉有雄主，何不能為！

    一念通達。

    無需林珩再問，以智氏、費氏和鹿氏等為首，群臣起身疊手，異口同聲道：“奉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