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花好-4
街上的小報十張里面有八張是說要打仗,剩下兩張多半是為洋人歌功頌德。 頌禾想著報紙,想著黃老七,想著這群來歷不明的人,想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巷子深處,里面是一棟小白樓,里面有死之前他最想要的東西,女人和錢。 最后他想到了和雀枝的初見。 * 在他眼里,小白樓不是字面意思一座白色的小樓,而是一間裝滿了女人的籠子,有錢就能領(lǐng)出來。 灰瓦青磚,上下兩層,在白天反而格外的陰森,但是大家都叫小白樓,頌禾也跟著這么叫。 黃老七從來不去小白樓,他嫌晦氣,但是又每隔五天左右就去讓頌禾去小白樓給他領(lǐng)女人回來,要胸大屁股大的,用他的話說,那叫韻味。 頌禾不會挑,他每次只負責給錢,用他“賺”來的錢給黃老七買女人花。 有一天他在大門口等著帶人走,門口有女人在拉扯,一個半老徐娘的矮脖子女人,推搡著穿灰襖子的小女人,嘴里還念念有詞。 “雀啊,不是姨母心狠,你爹娘死的早,姨母把你拉扯到大已經(jīng)是仁道了,這兵荒馬亂的,咱們自己家都沒有糧吃,你到這里好歹還有一口飽飯,姨母還有三個兒子要養(yǎng),雀枝啊,你誰也別怪,要怪就怪怎么托生到了這個糟心的世道吧。” “喲,您這是賣女養(yǎng)兒呢,說得天花亂墜的,不怪你怪誰?!表灪痰鹊貌荒蜔?,看著這人假仁假義,張嘴就帶著刺。 那時候,雀枝就睜著波斯貓兒一樣的眼睛盯著頌禾,聲音細細的,說了句:“怪誰不得,難得有命活,有飯吃,跟誰都好,雀枝別無他求。” 進了小白樓的女人,可沒有能自己出來的,只能病死老死和在男人床上快活死。 誰也不知,就在那一刻,頌禾就已經(jīng)正眼瞧上了雀枝。 頌禾自己也不知道,他當時只覺得這小女仔有點意思,有機會他也是愿意給她花錢的。 * 頌禾心想,這時間一轉(zhuǎn)眼竟然都有三四年了,什么時候念起舊來了。 黃老七人沒了,他要去給自己花錢,之前和雀枝偷偷摸摸的日子過慣了,他終于能在小白樓為為自己光明正大地花一次錢。 他的雀兒,今兒開了閘,還沒被喂呢。 蘇頌禾覺得好日子近在眼前,門鎖攔不住他,休息夠便逃出去。 等他到外面之后,發(fā)現(xiàn)云城變了大模樣。 不知哪里來的流彈,已經(jīng)將小白樓附近炸了個稀爛。 以往只是空彈,如今缺大不一樣了! 頌禾向四周望去,那里沒有支著的酒桌和煙槍,沒有門前的紅紙燈籠,也沒有倚在墻邊含蓄又放蕩的女人。 夜里邊境小城的一切總是格外的混亂,原本活著的她們總是在哭泣、呻吟和流血,至于現(xiàn)在有多少沒了氣的,他不敢想。 這是什么狗屁世道。 頌禾心想,他這一趟來,就是要將人帶走。 太他奶奶的靜了。 頌禾走在其中,他的心臟都要從嘴里跳出來了。以往打仗都是幾聲炮響就結(jié)束了,云城中人甚至都習以為常,如今他有些躊躇。 他心想:雀枝這個傻女人到底有沒有走,她是不是被埋了進去,這娘們腦袋瓜子這么聰明一定會走的。 “神仙保佑,她一定要走。 ”頌禾此時有些灰頭土臉的,嘴里小聲念叨著。 他在廢墟中不斷翻找著,緊繃著精神一塊磚一片瓦得找過去。他不信邪,他帶命來的,就要帶東西走,這是規(guī)矩。 雀枝是他十六年來身邊第一個能被稱為“活物”的女人,會說會笑,能彈能唱,給他做衣服做飯,他想養(yǎng)著她。 所以她不能死。 絕對不能! 她這么精明漂亮的女人怎么能滿臉臟灰地死在這爛人堆里!? * 半響過后,頌禾兩耳一動,只聽見有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在靠近,只可惜他此時精神大恫,影響了他的判斷,他只好凝神靜氣,矮下身子藏住身形。 “你個屬龜?shù)耐醢耍瑑蓷l腿都不夠你倒騰是吧。我在西口宅子等了你兩個時辰!你是不是想反…….” 此時,一道熟悉的女聲由遠及近,傳到頌禾耳邊。他猛地起身抬頭,只見一身黑灰的雀枝從拐角處往回走,一邊還罵罵咧咧的。 還在廢墟中躲藏的頌禾,突然驚起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里。 “誰?你,你,好好緊,喘不過來氣了,我說我喘不過來氣了!蘇頌禾!”雀枝被他抱的好緊。 他不管,雀枝就是他在小白樓撿來的,翻來覆去,只能是她,也只有他。 從此以后,她就是他的,不止是她的命,人也是,蘇頌禾如是想。 所幸頌禾手里有不少錢,活人的、死人的、從半死不活手里順來的,足夠給兩個人沒有家的人置辦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 就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過了半月有余,兩人終于有了個落腳的地方。 起初,雀枝問頌禾,為何不去上工,洋大人們開了許多工廠,招很多的人,說是在那里有飯吃有錢發(fā),報名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不比她一個女人有活路。 她想去,可她沒戶籍,當不了女工。 頌禾聞言瞪大了眼睛,脖子扭了一個極為不尋常的角度,玩味地看著雀枝,眼皮幾道褶壓下來的眼睛是亮亮的,目光膩味地描繪著雀枝的臉,延伸著被鴉青色盤扣緊緊包住的頸子,像熱牛乳上浮著的一層奶皮,往上滑著,從鼻到眼,然后是略厚泛紅的下唇再到翹翹的唇珠,上面是帶著些細微的干皮,仿佛要將她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刻進心底的模子里。 他冷哼一聲,說道:“洋大人?” “說著好聽,都是唬人的,不都是拿著槍踩著門,帶著狗闖進來的賊,既然都是賊,誰也別落了下賤,去給他們拿錢擰螺絲打我?” “我呸,作踐誰呢!” 頌禾眉頭緊緊地皺著說道。 他凌厲的眼神帶著暗鉤子,是憤怒,更深處像是不平,又像是大雁溺斃的悲喪。 隨后兩人相視無話,頌禾彈了彈身上褂子的灰,凝視雀枝怯怯的神態(tài),緩和了臉色,啞著嗓子說道: “我們湊在一起,是塵,是灰,加上兩滴辛酸淚,就成了爛泥,誰都能說一句,別人碰巧踩上一腳,這心里肯定還不舒坦?!?/br> 雀枝將這一幕記到心里,連洋大人這三個字都不叫了,只稱洋鬼子,并且對這事閉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