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176節(jié)
廣場很亂,商明寶忍過了前額襲來的陣陣暈眩和心悸嘔吐感,逼迫自己看清那些黑字: 有媒體發(fā)布: 「記者試圖聯(lián)系中科院東省植物園研究所,但未獲得確切消息」 「據(jù)不愿透露身份的友人稱,向斐然博士近期確實在尼泊爾進行相關(guān)的考察工作,目前暫未聯(lián)系上他本人?!?/br> 「據(jù)尼泊爾警方發(fā)布調(diào)查,傷亡及失蹤的二十五人中暫未有中國公民。」 但是這些似是而非的官方消息,都無法否定那條熱門里所暗示的消息。 實時每一秒都有十幾條更新: 「別啊,我的電子男友……是假消息吧?」 「又來了又來了,簡中網(wǎng)友永遠不吃教訓(xùn),就不能等官方消息嗎?」 「可不可以來個官方辟謠啊……」 「好可惜,三十二歲的杰青博導(dǎo)『蠟燭』」 「天,無法想象的損失……」 「英年早逝『蠟燭』」 「這次是上帝說想要一個植物園了嗎『蠟燭』」 「不敢相信,兩個月前還酷酷地在舞臺上玩架子鼓,歡迎大家多關(guān)注生物多樣性保護的人……」 「命運無常,越來越感到這世界就是個充滿bug的游戲」 商明寶鎖上手機,一手撐著臺面,在發(fā)抖的呼吸中吩咐essie:“把蘇菲叫過來,想盡一切辦法聯(lián)系上植物園的人,用我的名義。” essie忙不過來了,調(diào)出最直接的人脈電話,將手機貼到右耳等待接通,一邊步履匆匆地穿過廳堂,掠起墻上的宅內(nèi)座機話筒貼到左耳。 蘇菲是跑著來的,尚不明什么事臉色卻已見凝重,不等她問,商明寶仍閉著眼,在力竭中一字一句:“用一切辦法聯(lián)系上中國駐尼泊爾大使館,找最好的商業(yè)救援隊,立刻進入尼泊爾境內(nèi)。” 她已經(jīng)是說半句就要喘口氣的地步了。 最后,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大哥商邵:“大哥,私人飛機借我飛一趟?!?/br> 商家原有兩臺灣流公務(wù)機,由于碳排放過高,近年飛往全球的業(yè)務(wù)又主要由商邵承擔(dān),因此剩下那臺便出清了。商邵聽出她聲音異樣,沒有立刻掛電話,問:“發(fā)生什么事?” “斐然哥哥……”商明寶忍住了即將要滑下來的眼淚,硬挺的稿紙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軟,“在尼泊爾遇到危險了,我要趕過去?!?/br> 不可能。不會的。 熱搜廣場上的那些話,通通都是假的。 地質(zhì)災(zāi)害發(fā)生過后有國際公認的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就算是昨晚發(fā)生的山體滑坡,現(xiàn)在也還沒到二十四小時,一切都來得及。 兩個小時后,賓利自市郊抵達寧市國際機場公務(wù)機航站樓,灣流550于夜色下疾馳跑道、滑向陰云密布的天空。 同期,植物園科研所發(fā)布正式通告,證實了向斐然確實在奇特旺災(zāi)區(qū)的消息: 「向斐然研究員于11月4日正式進入奇特旺國家森林公園進行科考,目前暫未聯(lián)系上他本人,請公眾勿要進行猜測及傳謠?!?/br> “爸爸!” 一臺奧迪停在了山中宅下,離得匆忙,火也未熄,燈也未滅,照著匆匆涉階而上的人影。 “丘成?”向聯(lián)喬聞聲,放下手中書冊,掩卷在膝頭:“大晚上的,你怎么過來了?” 向丘成蹲在他輪椅前,眉頭舒展不開,但竭力使面部肌rou往上提:“開車經(jīng)過,就想不如來看看你?!?/br> 向聯(lián)喬摘下老花鏡,瞇了瞇眼部肌rou方才看清女兒的臉:“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又遇到糟心事?” 向丘成扶著輪椅的手驀然捏緊,嘴唇哆嗦,但仍微笑著:“沒有的,煩心事么天天都有,不礙事?!?/br> “今天晚上電話是不是響了很多次?小管,是找我的嗎?”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領(lǐng)導(dǎo),是我家里事?!?/br> “哦?!毕蚵?lián)喬點頭,“你們一個個整天管著我這管著我那,新聞也要你們挑過了才給我看,別以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長滿老年斑的手,“哪有這回事?醫(yī)生說你要用眼,這么晚了還看書就是你的不對,我送你上床休息。” 見慣了大場面的心臟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聯(lián)喬竭力想看清女兒眼眶里的內(nèi)容:“丘成,你的手這么冰?” 向丘成笑道:“我都五十好幾的人了,氣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聯(lián)喬便反過來握住了她的手,給她以緩緩的溫暖:“囡囡都五十幾歲了?!?/br> 他點點頭。 向丘成推他的輪椅進電梯,倏爾聽到他問:“斐然過兩天是不是該回來了?” 身后一時間沒聲,過了會兒才響起向丘成的回答:“是嗎?我不清楚,回頭我問問隨寧,他們兄妹關(guān)系親?!?/br> 出了電梯,燈下蟲鳴,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聯(lián)喬蓋著駱馬毛毯子的膝上。 “哦?”向聯(lián)喬攤開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紅紅白白的掌心上:“冬天了,你倒是少見,試一試過冬吧?!?/br>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會兒,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在管助理的幫忙下扶他上床,絮叨兩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熱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則我們又要挨醫(yī)生罵?!?/br> 向聯(lián)喬閉上眼,氣息長起來。臨睡著前的浮沉夢事中,都是那只綠色的蟋蟀。 落燈閉門,向丘成貼著門站了會兒,一言不發(fā)地和管助理下了樓。蘭姨、趙叔及一個傭工、一個護工都已站在了客廳中,目光齊齊地望著向丘成。他們都沒有說話,蘭姨的眼圈紅得厲害。 “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都不能讓他知道?!毕蚯鸪上铝怂烂?。 管助理隨行數(shù)步,陪她到了車邊,聽她問:“大使館那邊怎么說?” “已經(jīng)有搜救隊過去了?!惫苤砘卮穑拔乙呀?jīng)打過招呼,所有消息先經(jīng)我這里?!?/br> 向丘成坐進車里,扶著方向盤靜坐了好一會兒,方隨寧的電話隨即撥了過來,一開口,叫她一聲“媽”,聲調(diào)末尾已經(jīng)哭了起來,充滿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變故,將砸穿每個自以為已經(jīng)是個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別哭,隨寧?!毕蚯鸪捎谜聘讼卵蹨I,“可以的話,回來吧。” “我去尼泊爾!” “你去那里干什么?別胡鬧了,有空回來陪陪外公,別讓他總記掛斐然?!?/br> 眼眶里的眼淚溢個不停,方隨寧一邊開著免提,一邊于朦朧視線中買著最近的一班機票:“他不會有事的,禍害遺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厲害……” 奧迪下山,車前燈與上山的庫里南交匯。雙方都停了下來,默不吭聲地像兩頭獸對峙,俄而,奧迪先響起一聲關(guān)門聲。 雪白的燈輝中,向丘成與向微山相對而立。 “你要是敢告訴爸爸,我這一輩子都跟你沒完。”向丘成斬釘截鐵地說,聲音從牙根間擠出。 “丘成,你難道把我當(dāng)畜生?”向微山的手抵著嗡嗡作響的引擎蓋,“斐然是我的兒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br>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辦吧,要是……”向丘成說不下去,喉嚨被哽咽堵住,熱淚溢了下來。 沒有人敢往這個“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會將向聯(lián)喬一并帶走的。 “爸爸睡了,你別再去找他,他會察覺的?!?/br> 走之前,向丘成將大使館的聯(lián)系方式交給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灣流公務(wù)機緊隨其后的,是另一臺同樣飛往博卡拉的公務(wù)機。 “我已經(jīng)找站方將熱度降了。”essie自從上機后便不停地打電話——她自己的人脈,商明寶交給她的人脈,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現(xiàn)在詞條上,但如果手動搜索,有關(guān)他已經(jīng)遇難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無數(shù)人擁至聯(lián)合國、腕表品牌及樂隊節(jié)目的官微下,向他們詢問此事是否為真。 “尼泊爾警方和大使館的搜救隊伍都已經(jīng)進入林區(qū),這是他們上一次發(fā)送出的經(jīng)緯坐標(biāo)軸,我已經(jīng)同步給救援隊?!碧K菲將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數(shù)字共享給了商明寶,“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們眼看著就要好了……” 商明寶貼在雙手掌心間的臉低垂地埋著,眼淚一顆一顆地砸進地毯里。 濕漉漉的掌心里,被塞進了一個溫?zé)岬臇|西——是蘇菲每日不離身的十字架。商明寶的指腹用力地摸索著那上面的花紋和耶穌像。 “一定來得及?!鄙堂鲗毶钌钗宋亲?,唇角揚起笑來,“如果不參加節(jié)目,他就不會上熱搜,也不會去那個紀(jì)錄片,我們就不會這么快聊上天,我也不會知道他遇到危險了——你們看,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都是剛剛好的,沒有陰差陽錯,是扣好的,差一步都不行——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讓我去找他,讓我去救他的?!?/br> 她深深地吸氣,“不哭,不哭,我還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時候?!?/br> 商檠業(yè)和溫有宜的電話來了,想必是從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由集團出面雇傭的另一支國際專業(yè)救援隊,已經(jīng)乘直升機前往尼泊爾境內(nèi)。 “babe,那里的雨還在下?!鄙涕褬I(yè)的話音很沉穩(wěn)。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險。 但沉默數(shù)息,他開口:“一切的前提,保護好自己?!?/br> “我知道?!?/br> 四個小時后,灣流公務(wù)機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機場,直升機的螺旋槳早已劃著細絲雨幕,當(dāng)頭的女人自舷梯沖下,在破風(fēng)聲中跑過被塔臺燈光照亮的空地。 雨如刀,站在紅色涂裝直升機門邊的隊員一把拉住了沖他遞過來的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機艙。 essie和蘇菲隨后,這之后是兩名保鏢。人既已齊,螺旋槳的殘影中旋起雨霧,帶著他們徑直前往奇特旺。 “我們的隊伍已經(jīng)進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時間搜救。雨勢很大,視野迷航不能冒險深入,我會把你降在河谷寬闊地帶?!彼丫汝爢T用最簡潔流暢的英文描述詳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飛后,客艙加熱,機身隨山勢顛簸,蘇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來,商明寶忍住腸胃和喉管的蠕動,“我必須要進去!” “女士,森林內(nèi)部錯綜復(fù)雜,山體滑坡隨時都會再次發(fā)生!”機艙內(nèi)太吵了,搜救隊員面色嚴厲,厲聲:“我受了你集團的委托,要將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商明寶斬釘截鐵地說。 砰的一聲,她面前被扔下了頭盔、反光條救生馬甲、棉服以及雨披,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隊提前備好了這些。 “把這些穿好,如果你狀態(tài)不對,我隨時會安排隊員強制帶你撤離?!?/br> 按原定計劃,蘇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圍信號穩(wěn)定的地方保持與各方的聯(lián)絡(luò),essie則隨她進入林區(qū)。經(jīng)搜救隊如此一說,商明寶改變計劃,讓essie留在吉普車內(nèi):“這不是你那份工資該干的活兒,我的手機留給你,你幫我處理好來電?!?/br> 暴漲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澆成了燒開鍋的水,黑夜下只有直升機探照燈、吉普車前燈、行進隊伍的頭燈以及手持戶外探照燈的光線,交織著,凌亂著,伴隨著搜救犬穿過灌木叢的窸窣聲。 會來得及。 會來得及。 知道嗎,她的腦海里根本想不到別的,一絲一毫悲觀的猜測都生不出,外面很鬧,她的頭腦里卻只有靜默。上天已經(jīng)給過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熱搜,她也許只能做那個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現(xiàn)在,老天要讓她做這個躬身入局的人,做這個親手拯救她愛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續(xù)了一整夜。 夜間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極低,雨水破壞了太多氣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寶寒潮時從他宿舍里穿出來的沖鋒衣,是她身邊唯一還攜帶他氣息的東西。它不停地、反復(fù)地被搜救犬嗅聞、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