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答應(yīng)我可以試著轉(zhuǎn)變想法，多去想想我們的未來。如果有一天他感到的不再是抗拒和害怕，而是向往，就告訴我。”

    這聽上去很美好，但又像是一個遙遠的海市蜃樓。它像是明天馬上就會發(fā)生的事，又也許永遠也不會發(fā)生。

    伍柏延緊蹙的目光中都是不敢置信：“他他媽害怕個屁，他憑什么害怕？”

    “你說的呀，”商明寶向上彎起唇角，“童年創(chuàng)傷和原生家庭，總而言之就是那些咯?！?/br>
    伍柏延拍了下額頭，閉眼，恨鐵不成鋼：“你是真單純啊朋友！”

    “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一樣幸運的，alan?！?/br>
    “所以，你就打算一直這樣等他？拿自己的青春去賭？等不到呢？”

    商明寶笑了笑：“你干嘛啊，一句話里問三個問題？等不到，就不等了吧。這不叫賭，因為和他相處的我，是快樂的我，勝過我和別人，勝過我自己。我只是在經(jīng)歷快樂的同時順便去憧憬一個結(jié)局?！?/br>
    她眼神平靜溫和，伍柏延不確定她是將自我欺騙的騙術(shù)修煉到了這個高度，還是說她真的是如此考慮清楚了的。

    伍柏延冷著臉：“如果沒有期限，我就當(dāng)你是自己騙自己?！?/br>
    “有啊。”

    在伍柏延緊盯的視線中，商明寶還是那樣微微笑著：“二十七歲吧。”

    這是一個比伍柏延曾經(jīng)給她的期限還早一年的時間，出乎他意料外。

    伍柏延心情微妙復(fù)雜，“我以為你會給更多的時間，比如三十?！?/br>
    “不需要。四年足夠了，如果他能轉(zhuǎn)變想法，他會在這四年里轉(zhuǎn)變的，如果他變不了，那也不需要再勉強了。”

    說完這些，商明寶歪了歪腦袋：“所以呢，你氣勢洶洶跑過來，是為了什么？”

    “為了——”

    伍柏延語塞，惡狠狠地轉(zhuǎn)變話鋒：“為了告訴你，我明年要去香港和新加坡實習(xí)，你呢？”

    他的考古學(xué)只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多一些便轉(zhuǎn)到了金融領(lǐng)域?？脊拍菛|西好玩是好玩，耐心也是真要有耐心。伍柏延有耐心，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商明寶身邊蟄伏這許久，被幾個狐朋狗友當(dāng)面噴舔狗，但考古動輒下地，他吃不了這風(fēng)餐露宿的苦。

    商明寶的學(xué)分順利提前修完，明年畢業(yè)，已暫定不申請碩士。伍柏延料想她會為了向斐然回香港，便將大三在華爾街的實習(xí)拒了，改到了香港和新加坡。

    一片真情日月可鑒，伍夫人都心疼上小兒子了，順便問了問進度。得知他還在學(xué)越王勾踐，氣得兩天沒喝下午茶。也說過不然算了之類的話，畢竟商家雖磅礴，明寶到底只是小女兒，不參與家族核心決策，退一步，歐美兩洲海闊天空。伍柏延以前很聽伍夫人的勸，這回卻不了。

    商明寶說：“澳大利亞?！?/br>
    伍柏延：“what？”

    “澳大利亞啊。”

    伍柏延有一萬句臟話要講：“你不是不讀碩士嗎？不是，你一個美本，績點3.8的怪物，跑澳大利亞去讀什么書？”

    “不是讀書，是下礦區(qū)——lighting ridge，一個黑歐泊礦區(qū)。”

    商明寶曾試著問過那些貴婦，是否需要她代為設(shè)計和鑲嵌，但這個市場她打入不進去——高端的圈子太緊密狹窄了，最重磅的寶石多被印度、中東和俄羅斯的富豪們作為了資產(chǎn)配置的一部分，流向珠寶市場的尖貨，則由頂級珠寶供應(yīng)商和品牌牢牢把控。能買得起上百萬寶石、高珠的富太們，有的是排隊為他們服務(wù)的設(shè)計師們，個個盡皆出自頂奢高珠坊，不需要她這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來費心。

    商明寶也想過如法炮制，幫wendy的寶石們設(shè)計一款項鏈，這樣wendy再次幫她打開口碑。為了說服她，商明寶不惜冒險搬出了shena做背書，但wendy沖她嫵媚一笑：“darling，你要明白，我可以直接找shena的，為什么要找你呢？”

    過了幾日，wendy將這件事當(dāng)茶余飯后的笑談跟伍柏延說了，伍柏延第二天帶了兩枚價格不菲的石頭過來，讓她交給商明寶，請她設(shè)計和鑲嵌。wendy照做，在商明寶成全了自己的美名，但看到圖紙后，她瞇著眼，豎起纖細高貴的食指似鐘擺似的搖了搖：“親愛的，你不行?！?/br>
    商明寶起初不服輸，將圖紙晾了半個月后拿起來再看，揉作一團丟進垃圾桶。

    確實不行，她不能用自戀的狀態(tài)來審視作品。

    shena看得出她的困境，中肯地告訴她：“你對寶石的天賦是獨一無二的，但設(shè)計師與寶石專家是兩個物種。你學(xué)了三年，在我的金工臺上磨煉了三年，最新的工藝、技法你都有涉獵、有分辨，但你不夠——你沒有渴望，你設(shè)計它們，好像在排列鵝卵石，在修一條公園的人行步道，或者華爾道夫酒店的大理石地磚。你設(shè)計得最好的作品，也是我決定私下收你為學(xué)生的作品，是你最初的那枚琥珀腕表。”

    那晚回家后，商明寶將放在珠寶柜頂層的琥珀腕表取了出來。

    這是一條很怪異大膽的手鏈式腕表，之所以怪異，是它的一條鏈子上有五個表盤，大小形狀不一，有的材質(zhì)是貝母，有的是滿鉆，有的是歐泊，有的是金屬——但這些表盤都不會走。它們的指針是固定的。只有在那面以磨平了的琥珀花為底的表上，才擁有真正的時間。

    作為串聯(lián)這五個表盤的銀色金屬鏈，粗獷豪邁如熱帶森林的藤蔓，點綴在表盤縫隙間的，是用彩寶鑲嵌的花朵、蝴蝶和蜻蜓。

    這是個“亂來”的設(shè)計，但卻要用最高的工藝來應(yīng)對，所用的材質(zhì)單拎出來一個都比那枚琥珀貴，但成品呈現(xiàn)，毫無疑問它是唯一的視覺中心，因為那是自然與生命天然的呈現(xiàn)。

    shena的話一直在她耳邊回響：“我小時候常聽到我父親和哥哥們討論客人的訂單，我想插嘴時，他們會說女人應(yīng)該乖乖地待在珠寶柜臺前，而不是金工臺后的。我很不高興，我有破壞一切既定的憤怒，所以我的作品也是那么的堅硬、鋒利、冰冷。一個人無法設(shè)計出她生命以外的東西，我被你的琥珀手表打動，因為我從你的設(shè)計里看到了時間和愛的隱喻，永恒之花綻放在你愛人的禮物上，多么旺盛、決絕。你要找到這份內(nèi)在的東西。”

    來自阿爾卑斯山勃朗峰的一小坯雪在零下恒溫的玻璃柜里如山尖；

    來自乞力馬扎羅、瑞博峰、阿巴拉契亞山脈，以及種種具名、不具名山頂上、乃至火山口所撿拾回來的花崗巖、頁巖、石英巖、漢白玉巖……像當(dāng)年向斐然送給她的那一面內(nèi)嵌相框一樣，被妥善地處理好、擺放在她書房中，記錄著她這三年隨他走過的經(jīng)緯。

    商明寶又翻開了她已寫滿了五本的植物學(xué)野外筆記、速寫、靈感，矇昧的混沌中，忽然亮起了天光。

    她內(nèi)在的東西……旺盛的，決絕的，目之所睹，耳之聽聞，鼻尖嗅的，她曾匍匐過上千次的曠野、抬頭過數(shù)千次的樹尖，用微距相機捕捉過的無數(shù)的花器與葉的秘密。

    但是那個夜晚，她決定將自己畢業(yè)后的第一站放到黑歐泊身上，因為這是種如星云般絢麗的寶石，是她所知最貼近生命斑斕的寶石。

    澳大利亞是伍柏延萬萬沒有料到過的地方，但事已至此，他沒辦法，冷哂一聲怪起向斐然來：“他也不攔著你點?！?/br>
    他沒立場攔她也就算了，向斐然說一句在商明寶心里能抵他一萬句。

    “不僅他沒攔我，我家里所有人都沒有攔我呀。”商明寶歪過腦袋：“alan，去談個戀愛吧，我去年這個時候比你成熟多了。”

    伍柏延被她噎了個半死，但隨著她一笑，他滿臉的憤怒不爽又剎那間煙消云散。

    商明寶還是最適合直發(fā)齊劉海，過了在wendy她們那里扮成熟的階段，她又蓄回了這種發(fā)型。她是明眸皓齒的、明眸善睞的，娃娃似的公主似的臉，但絕不幼態(tài)，小巧，但絕不局促。那是一種近乎凌人的精致，在香檳酒、水晶燈和高級禮服裙的加持下更是如此。

    伍柏延忽然感覺到一陣胸悶氣短，不自覺地擰了擰領(lǐng)帶，硬聲說：“這兒怎么這么悶？”

    “你熬夜太多體虛了吧。”商明寶不客氣地說。

    “對著專業(yè)皮劃艇運動員說什么呢？”惡狠狠撂完這句，他拉開門大步出去，心跳過了好一陣子才勻下來。

    怎么回事？

    伍柏延勻過了呼吸，回頭看商明寶，她言笑晏晏，自如地與旁人打招呼。

    紐約還不下雪？下了雪，可以看她那雙睫毛盛住晶瑩雪花。

    伍柏延的腦海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這個畫面、這個念想，怪得、具體得他承受不住。他沒等宴會結(jié)束就匆匆走了，怎么氣勢洶洶地來的，就是怎么怒氣沖沖地走的。

    十二月二十一號，是商明寶小哥哥商陸的生日。大四沒什么期末考，該修的課她都已提前修完了，因此得以提前回國。

    這是一場商明寶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求婚。她哥哥與愛人柯嶼經(jīng)歷了十分慘烈的兩年分別后，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重逢，終于重修于好。

    商家人里面，商明寶是跟柯嶼最熟的，請他參謀生日禮物時，柯嶼透露了他求婚的打算，拜托她保密。

    商明寶震驚又呆滯，懷揣著秘密蹭到商陸書房，挨著門框，一副臉紅紅又欲言又止的模樣。

    商陸：“你吃錯藥了？”

    商明寶：“不是啊，我有個秘密，可是又能不告訴你，好難受哦?！?/br>
    商陸：“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樣你有兩個，負負得正就不難受了。”

    商明寶瞇起眼：“小哥……我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

    商陸全然不顧她死活，勾勾兩指讓她湊近，“我打算在生日宴會上向柯嶼求婚，保密?！?/br>
    商明寶：“……”

    你們兩個該死的小情侶！

    于是她成為了同時知曉兩邊求婚計劃的唯一知情人。

    替人保守秘密很痛苦，還是一次來倆，商明寶牽著她哥的杜賓犬去植物園找向斐然時，向斐然正好從實驗室出來。

    他入職便是研究員，有獨立實驗室，名下帶兩個博后，研究生預(yù)備等明年再招。向斐然的課題方向與在哈維教授實驗室里的一致，繼續(xù)從木蘭類植物入手研究被子植物的進化問題。木蘭科、胡椒科、樟科等多個木蘭類植物類群與單子葉植物及雙子葉植物的系統(tǒng)發(fā)育關(guān)系尚不明確，是被子植物進化研究上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

    商明寶很有分寸，牽著奧丁，只在實驗樓外等。

    穿慣了黑色沖鋒衣和衛(wèi)衣的男人，上班后也終于肯在衣柜里添置別的衣類，比如襯衫。淡藍色襯衫外披一件白色實驗長袍，從樓梯上下來，遇到別的研究員的學(xué)生，被叫一聲“向老師”，他也只是點點頭。

    他是植物所最年輕的正研究員，一路成果豐碩履歷顯赫，又是這么張臉，因而一入職就備受矚目，第二天就被行政那邊旁敲側(cè)擊問是否有婚戀對象——體制內(nèi)常態(tài)，管你男的女的，凡是適齡都免不了這一遭。

    向斐然這次沒再用自己不婚主義作擋箭牌，干脆利落地說有對象，在考慮婚姻。

    行政仍很熱心，不肯放過他，直到過了幾天，一條小道消息不脛而走，說他是那方面的背景，關(guān)系非比尋常，不是普通人能牽線搭橋的，遂才作罷。

    這是商明寶第一次來植物園找他，又牽著奧丁這么大一條威風(fēng)凜凜的獵犬，一時間被進出的教授博士們看得有些面熱。

    等到向斐然在她面前站定了，隔壁課題組的副教授經(jīng)過，問：“向博，你女朋友？”

    向斐然頷首，介紹道：“宋老師?！?/br>
    商明寶乖巧地叫了人，等走遠了，掩唇雀躍問：“副教授厲害，還是研究員厲害？”

    “研究員厲害?！?/br>
    “可是研究員聽著都不氣派?！鄙堂鲗毺蛱蜃欤骸斑€是教授聽著厲害?！?/br>
    “……”

    商明寶又回頭看看，更悄聲：“可是宋老師看上去都四十多啦?！?/br>
    向斐然從她手里接管過牽引繩，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牽住她，說：“很正常。”

    “那被他們請教時，你會不會有壓力？”商明寶仰眸問。

    眼前的男人雖然已經(jīng)二十八歲，可是看著還是那股沉默簡練的少年感模樣。穿著實驗室白袍，更像是一個博士生而非pi。

    向斐然被她問得勾起唇：“不會?！?/br>
    “那他們呢？會不會有壓力？”

    向斐然思考后回答：“這對他們來說也很正常，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br>
    聽他這樣波瀾不驚地一講，商明寶便點點頭，放下心來。學(xué)術(shù)的世界她不了解，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說到底，她怕向斐然吃年輕的虧。

    傍晚時分的植物園時分熱鬧，附近辦了年卡的居民都來散步了，住在學(xué)校里的教職工們下了班，穿梭于寬闊步道上，鍛煉、跑步、沉思。商明寶能牽著奧丁進來，是沾了“家屬”的光。

    興高采烈地說了商陸跟柯嶼求婚的事情后，商明寶忽然意識到這未必是向斐然喜歡的話題。

    氣氛有了一秒鐘的空白。

    “你小時候有幻想過求婚嗎？”向斐然偏過臉問。

    “沒有……”商明寶沮喪地說。

    想過五千次的婚禮，沒想過一次求婚呢。她可真是個直奔結(jié)局的人。

    向斐然笑了笑，眉心卻蹙起。

    奇怪……腦子里不自覺地開始想求婚的場景。

    他一秒的晃神被商明寶的聲音叫回。

    商明寶委婉但潛藏著希冀地問：“你明天有空嗎？我想你跟我一起去小哥哥的生日宴。沒關(guān)系的，我爸爸mama不在?！彼氏冉忉?，怕向斐然有壓力。

    ……忘了她大姐monica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