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4節(jié)
一座三層高的白色樓房呈“l(fā)”型坐落,有蘇式建筑的韻味,但素凈粉刷的外墻在風雨中已浸出了灰調(diào)。通往房子的步汀由青磚石鋪就,兩側(cè)花草成團成簇,有的蓬勃,有的已然半死不活。 在院子一角,雕有花鳥蟲魚的灰?guī)r影壁之下,一個樸拙的水缸自成池景生態(tài),走近看,紅黃錦鯉、睡蓮與兩只烏龜相處得十分和諧,水中挺著一叢葉似竹芋的白色小花。 任何房子在深水灣商宅前都會顯得不夠看,但這里生活氣息濃郁,有一派沐于林風秋月的野趣,總算讓商明寶的心情亮了一亮。 蘇菲在司機和工人的幫助下搬運行李,車內(nèi)一時間只剩下單獨的兩人。商明寶吃不準是否要跟前座長輩道別,因為對方呼吸平穩(wěn)清淺,仿佛還在睡。 隔了兩秒,蘇菲喊她的聲音穿透車窗,商明寶如夢初醒,趕忙推開門下車。 直到人走遠了,車內(nèi)的向斐然才抓下漁夫帽,掀開眼眸。 司機目睹了全程,想笑,但不敢。他深知這位少爺厭煩人事的德行,只不過他沒想到,他連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也要躲。 向斐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面無表情乜他一眼,叮囑道:“把標本放到觀察室,晚飯不必叫我。” 司機問:“你不先看看爺爺?” 向斐然單肩掛起雙肩包,戶外靴踏上地面:“告訴他我回來了,晚點再去看他?!?/br> 在三層小洋樓的一側(cè),有一行呈一字形排開的平房,一眼望去也許有三四間。門廊下的橡木色木地板被傭人打掃得十分干凈,反射著日暮下最后一束旖旎的橙色光。向斐然掏出鑰匙擰開其中一扇,進去后,十分自然地反鎖上。 這是一間二十平出頭的房間,目之所及都是摞得高高低低的書。正中的一張書桌十分寬長,分別放著電腦、寫字臺及一個桌式畫架,架子上夾著一張畫了一半的素描紙,周圍則四散著顏料管、針管筆、彩鉛及墨水。 向斐然扔下背包,在電腦上插上讀卡器導照片。反手脫下風殼時,連帶著底下的黑色t恤也被卷起,露出了肌理明晰的一截腰腹。 raw格式文件巨大,又是上千張圖,導入十分緩慢。他在辦公椅上坐了一會兒,走到靠近后山的窗邊,將玻璃推開一道窄縫,滑動砂輪點起了煙。 他抽煙一事,家里傭人人盡皆知,卻沒人敢越俎代庖告訴他爺爺向聯(lián)喬。在向聯(lián)喬面前,他還是話少而乖、溫文爾雅的十佳青年。 與山腳連接的拐彎處人跡罕至,傳來幾個家政工人低語。 “聽說是香港來的千金小姐?!?/br> “隨寧的朋友,哪兒冒出來的?以前怎么沒聽她提起過?” “你不知道吧,跟來的那個是她管家,交代了好多事呢,不能這不能那的?!?/br> “聽說是那兒有毛病?!碑斨幸粋€阿姨壓了更低的聲音,手指在心臟處指了指。 向斐然看不見她的動作,因此并不知道那兒是哪兒,只聽到另一人抬高音量,驚異而唏噓:“真的?哎喲,那真是挺可憐的……” 他吁出一口煙,瞇了瞇眼,懶得出聲,夾煙的那只手在窗臺上輕點了點。煙草味和這漫不經(jīng)心的動靜一并飄了出來,幾個工人臉色一變,匆忙地噤聲了。 第4章 過了沒多久,管事的蘭姨來請吃晚飯。 向斐然將煙蒂丟進還剩一點可樂的易拉罐里:“我說過了,晚上不過去?!?/br> 蘭姨似有遲疑:“隨寧剛剛到了,還有她的客人?!?/br>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隨著思考而點著易拉罐的鋁殼。一忖過后,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過去了。” 餓,確實是餓的。在山里風餐露宿了一周,罐頭和速食咖喱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廚房燉的靚湯。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現(xiàn)身,身份當場便穿幫了。解釋起來事小,雙方難堪起來事大。還是那句話,他沒興趣處理這種場面,所以避免發(fā)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個月。 - 遠道而來做客,商明寶貼心地給方隨寧全家上下都準備了伴手禮,并在晚飯前一一送了出去。 雖然是新交的好友,但兩人感情已經(jīng)很升溫,方隨寧一直拉著她的手介紹。這里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獨居于此,平日與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這個擁有溫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靜,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時過來。 晚飯快開席時,方隨寧的外公從三樓書房乘電梯下來了。他年事已高,一頭白發(fā)打理得妥帖,看著儒雅而氣度不凡,腿腳似有舊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拐杖。很少有人知道,這是向聯(lián)喬在一次撤僑行動時被流彈擊中所落下的傷病,年輕時看著無礙,如今歲數(shù)上來了,開始日夜隱痛。 “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商明寶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憑舉手投足就讓人移不開眼的那種老人。 “教書的?!狈诫S寧道,“在大學里教國際關系與政治。不過現(xiàn)在年紀大了,站不了那么久,所以已經(jīng)退休了,在寫書呢。” 向聯(lián)喬從那位子上退下來后,就把余熱發(fā)揮到了教學一線,潛心著書立說、帶學生,因此方隨寧也不算撒謊。她得了長輩交代,不要輕易跟同學朋友說家世,以免單純的人際關系變復雜了。 商明寶對有學問的人向來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駕駛的人——他和向聯(lián)喬之間有種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寶將餐巾展開鋪到膝上,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那你叔叔平時也住這里嗎?” “我叔叔?”方隨寧一愣,盤算了一番復雜的中國親屬關系,覺得商明寶應該是搞混了:“你說的是我舅舅吧?我mama有一個哥哥?!?/br> 明寶也跟著一捋,連連點頭:“哦,對,那就是舅舅?!?/br> 話題從這兒開始牛頭不對馬嘴了。 “哦,他啊?!狈诫S寧表現(xiàn)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他不怎么樣的,我很少見他。你碰到他了?” “來的路上……”商明寶含糊過去。 兩個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沒躲過向聯(lián)喬的耳朵。他輕輕點了點拐杖,雖沒說什么,但方隨寧立刻噤聲了,吐了吐舌頭,臉也快埋進碗里。 商明寶敏銳地嗅出一層意味:那個人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可以隨意談論的人。 略關切了小輩幾句,向聯(lián)喬喚過助理:“斐然不來吃飯?” 助理回答:“斐然說晚點再來看您?!?/br> 商明寶小口抿著花膠靚湯,小聲問:“斐然又是誰?” “是我表哥咯?!狈诫S寧挨過身子去答,“就是那個舅舅的兒子?!?/br> “斐然……哪兩個字?” 方隨寧便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給商明寶看:“簡繁體一樣的寫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寶心里默念。 這像是一個不會老的名字。 方隨寧寫完字,轉(zhuǎn)向向聯(lián)喬,隱含雀躍地問:“外公,斐然哥哥早就來了嗎?” “比你早來半個月。” “你都不跟我講。”方隨寧噘嘴抗議。 向聯(lián)喬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瞞著你,君子一諾,我總不能食言?!?/br> “哼,為什么?”方隨寧撒起嬌來。 “他嫌你吵?!?/br> 方隨寧遭受重擊:“混蛋!” 整個晚飯期間,不管是舅舅還是這個混蛋表哥,都沒有出現(xiàn)。 用完餐后消了消食,兩人便回房休息。雖然臥房很有富余,但方隨寧盛情邀請商明寶一起睡,這樣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話。 方隨寧的臥室布置得很規(guī)整,靠窗擺放著粉色梳妝臺和書桌,堆滿了盲盒和毛絨娃娃,墻上則掛著一副植物壓花標本,顏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注歪七扭八,整體來說丑得相當別致。 “好看吧,我自己壓的?!狈诫S寧還沾沾自喜。 “好……好看?!鄙堂鲗氈荒苓`心地說。 “我就說,向斐然這個狗東西,還嫌我壓得丑。” 他的原話是這株狹葉香港遠志死不瞑目,把方隨寧氣得吱兒哇亂叫。 商明寶將睡衣和隨行物品從自己的房間里抱過來,揭開小包蓋子:“我另外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 是一根四葉草手鏈,她認為很適合送給高中女生做見面禮。 方隨寧的目光卻停在她包上:“我靠,這kelly doll?假的?” 她是追星黨,5g沖浪戰(zhàn)士,對時尚圈的很多東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頭頭是道。kelly doll這樣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認出來。 商明寶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這個?” 她從小就背這個,去午餐會、春游或看展時,會在里面放上一個愛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為喜歡,她有一柜子不同皮質(zhì)、顏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來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長至今,她唯一一張流于公眾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背著kelly doll、懷里抱著粉色長耳兔的照片,長發(fā)過肩,沒睡醒,才八歲。 媒體寫她懵懂無知,是公主出街,卻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發(fā)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記得了,但夢會幫她回憶,那時候她心跳過速無法呼吸,心臟絞痛得像是要爆炸開,休克過去后,不知道她大哥撥開保鏢,抱著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來。 不過,十六歲了還在背小時候喜歡的包包,說起來也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賣價是一百三十五萬,商明寶不知道,方隨寧卻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質(zhì):“這a得也太真了。” 水貨這種事在寧市很稀松平常,雖然商明寶的養(yǎng)尊處優(yōu)rou眼可見,但一個高中女生背這種包還是超出了方隨寧的認知,相比起來,認為她背a貨更符合常理。 商明寶歪了歪腦袋,沒有辯駁:“確實是a的,覺得好看就買了,被你發(fā)現(xiàn)好丟臉哦?!?/br> 方隨寧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動:“可是它真的很可愛啊!價格靚不靚?” 商明寶看出她的喜歡,將kelly doll塞到她懷里:“你別買了,這個送給你?!?/br> “啊?” “它不是舊的,是新的,”商明寶以為她介意被用過,特地解釋:“我有好多個……做水貨的那個廠家是我叔叔,你用舊了的話,我再送你啊?!?/br> 方隨寧不疑有他,順手收下了,并回贈給她一件自己很喜歡的東西。 閉了燈躺下后,又睨到她手腕上的電子表:“你晚上睡覺也戴表哦?” 黑夜里,液晶表盤的光也隨之熄滅到最柔和的狀態(tài),那上面實時顯示著心跳脈搏。 商明寶下意識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聲。她不想讓方隨寧知道她有病。 許多女同學說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體育課都在樹蔭底下乘涼,久而久之,她們對她敬而遠之,有活動也很少邀請她。難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掃興。 又東拉西扯地說了許久的話后,方隨寧終于犯困,給商明寶表演了一個沾枕就睡。 商明寶卻根本就睡不著。她起身披衣,將睡眠伙伴長耳兔抱在懷里,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夜露沾濕花香,讓浮動的風仿佛也帶著重量。 形同云層一般的稠霧掩住了小半輪月,商明寶在院角蹲下,打電話跟蘇菲輕聲地訴苦。 她要訴說的苦處可太多了,比如房間不夠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間衣帽間;比如花灑的蓮蓬頭不夠高級,沒有如雨滴沖下的那種圓潤力度;又比如晚飯后居然是沒有果盤和甜點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長這么大,還沒親自拿過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為免丟臉,只好干脆不吃那個早市秋梨…… 蘇菲聽到她因為不會削皮而沒吃上餐后水果,眼淚都快掉下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絲的,床單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產(chǎn)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寶從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說床墊枕頭了——讓千金小姐裝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裝公主容易。 倒了半個小時的苦水,商明寶掛完電話,伏臉在膝頭默默地平復了一會兒。再度抬頭時,驟然看見竹籬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開得十分蓬勃凌亂,黃色的花瓣朦朧地反射著月光。黑暗里,傳來飛蛾撲棱翅膀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