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陳濟哈哈一笑:“那種情形下,皇帝親自出面,不是顯得臣下無能了?讓長公主出面來教訓我,倒是正合適。依你看,我們這計策,到底成了幾分?” 第109章 “過猶不及。” 崔玉也恢復了平日里兩人相處時的神態(tài)。 沒帶上笑容的他,神色更為清冷。 但與陸惟的冷不同,后者披了一張清貴神仙的皮,掩蓋其下唯恐不亂的野心與好事,而崔玉的冷,是世家養(yǎng)出來的文士矜貴之氣,美則美矣,畢竟不罕見。 不過因為崔玉姿態(tài)優(yōu)雅,背脊挺直如蒼松青竹,即使面無表情端坐寫字,也堪稱賞心悅目。 “越王殿下,恕我直言,璋朝君臣不是傻子,這般用力過猛,容易被看出端倪,他們回過神來,未必不知道你是故意為之。我看你還是多為自己考慮的好,就算立下功勞,圓滿而歸,回去之后,他們能認你這份功勞嗎?” 陳濟隨意坐下,四仰八叉,又伸手去夠桌上的水壺。 里頭的水已經(jīng)冷掉,他也不在意,直接對著張開的嘴巴就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跟崔玉的端方儀態(tài)儼然鮮明對比。 “認不認的無所謂,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也看見了,我大兄與二兄兩虎相斗,已把辰國能染指的地方都給染指個遍了,我若還想出頭,就只能另辟蹊徑,這出使的差事無功無過,無人愿意接,不就是個機會,我接了,才能尋找新機會,這不,好歹也將北朝君臣都認了個遍。你說我將來要是在南邊混不下去了,來這邊投奔,北朝皇帝會不會收留我?” 崔玉搖搖頭:“就憑你今日的表現(xiàn),怕不是認了個遍,而是得罪了個遍,別的人不好說,你得罪得最厲害的長公主、謝維安等人,估計是不會幫你說好話的?!?/br> 陳濟咧嘴一笑:“要是這點小事就跟我置氣,談何跟辰朝爭天下?不如早點洗洗睡得了!我這不也是幫你探探路,你非但不感謝我,還要說風涼話,嘖嘖嘖,我這差事,真是兩面不討好,光受夾板氣!” 崔玉停下手中游走的筆,嘆了口氣,還是安慰起他:“你也不用說這些話來當苦rou計,你的境況還未糟糕到那等境地。如今陛下三名成年兒子里,太子與吳王雖然權勢在手,可皆為陛下所忌,唯有對你,還像父親對兒子的寵愛?!?/br> 眼前這位越王殿下,在南朝名聲很是一般,走雞斗狗,好色風流,若放尋常人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而他生在皇家,也是最不成器最沒出息的那一個,上面兩個兄長,一個居嫡有賢名,一個好武得軍功,唯有越王陳濟,旁人一提起來,就是搖頭。 可偏偏是這個不學無術的越王,卻最得皇帝寵愛,都說老人愛幺兒,雖說越王下面還有兩個幼弟,但幼弟畢竟年紀還小,不像越王那樣會甜言蜜語討老父親歡心,也不像越王能三不五時在老父親面前晃蕩,送點自己淘換來的小玩意盡孝。 崔玉還知道,老皇帝有位頗為寵愛的林妃,膝下只有一女,擔心失寵之后晚景凄涼,就暗中與越王結了盟,在宮中為越王轉圜,說些好話,久而久之,老皇帝對越王的一分偏袒,也就成了三分四分。 太子陳逕原本是最有優(yōu)勢的,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但皇帝在位久了又不想當太上皇,而太子年富力強,天家父子之間難免就有些齟齬,加上前陣子太子掌握數(shù)珍會的事情曝光,老皇帝這才知道太子在自己眼皮底下鼓搗出如此一個手眼通天的組織,據(jù)說此事還是吳王讓人捅出來的。 面對父親的詰問,太子不得不承認此事,雖然他再三強調數(shù)珍會僅僅是幾個商隊串聯(lián)起來,為了營生而設立的,仍沒法徹底抵消老皇帝的疑慮,猜忌的種子就此埋下,加上滅燕主帥崔淮被陳年舊案牽扯罷職,臨陣換將,太子兩大羽翼遭遇重挫,反倒是吳王那邊高歌猛進,春風得意。 都說北朝這幾年風云迭起,十年換了三個皇帝,又是出征柔然,又是亂臣謀反,可在崔玉看來,南辰雖然沒換皇帝,唯一的滅燕也馬到功成,但私下暗流涌動,卻絲毫不比北朝平靜多少,大家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誰也別說誰的區(qū)別罷了。 表面上看,辰國實力似乎更強,在滅燕之后,威勢更上一層樓,但崔玉很清楚,現(xiàn)在的局面是沒法斷定最后勝負輸贏的,任何在此過程中的突發(fā)事件,都有可能成為影響最終結局的變數(shù)。 “說回眼下的差事吧。” 陳濟顯然不想對辰朝的事情多加評論。 “我今日足夠無禮狂妄了,他們想必對我印象也會差到極點,如此才更能看出各人秉性。依我看來,你提到的長公主與謝維安等人,恰恰正是日后辰朝所需要著重防范的人物?!?/br> 崔玉想了想,點點頭:“的確如此?!?/br> 謝維安涵養(yǎng)夠好,城府夠深,長公主則有仇必報,看似蠻橫,卻占據(jù)了道理上風。 余者雖也不能說不好,但跟南辰大多數(shù)臣子差不多,也就不值一提了。 陳濟哂笑:“你看,北朝儼然已有明君賢臣的模樣,就我們辰朝,還擱那內(nèi)斗,斗得不亦樂乎呢!” 這話崔玉卻不贊同:“越王此言差矣,北朝其實也是有矛盾的。旁的不說,今日殿上那北朝名將李聞鵲,越王也瞧見了,他原本鎮(zhèn)守西州,卻因永和帝不信任旁人,硬是將他從邊陲調回來,逼得何忡投奔吐谷渾,那些原本就在京城戍守的將領,難道心里就沒想法嗎?而李聞鵲自己愿意被箍在帝王身邊當一只溫順的獵犬嗎?” 只不過,許多事情,往往發(fā)于微末,在徹底爆發(fā)出來之前,不為外人所知。 “罷了,這些事讓朝堂上袞袞諸公煩心去!” 陳濟一揮手,大有這些破事與我無關的紈绔氣息。 “臨行前,陛下對我說,如果北朝人有意聯(lián)姻,可以兩朝公主互嫁交好,可你親眼看到了,北朝上下對公主嫁入別朝一事反應激烈,別說席上那位義安公主,就是另外那個抱恙的博陽公主,北朝人恐怕也不會答應的,我看陛下的算盤是要落空了。” 崔玉道:“我看見了,如果北朝沒有十年前的柔然和親,又或者今日那位長公主不在席上,或許這樁聯(lián)姻還有商榷的余地,但現(xiàn)在,那位長公主眼看深得北朝皇帝信重,北朝人怕是不會同意的了?!?/br> “所以我們要換個法子,總得回去交差的么!”提到長公主,陳濟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那少了一塊的鬢角,“一路上我就給你說過了,現(xiàn)在不單單是嫁一個公主,而是北朝人會因為嫁公主想起和親的屈辱往事,甭管南朝與柔然是不是天壤之別,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不能忍受的妥協(xié)?!?/br> 崔玉沉默許多:“我明白?!?/br> “好了,崔子璐,你哭喪著臉作甚!這對你來說,難不成是一次好機會?你在南邊就好過了?”陳濟翻了個白眼,絮絮叨叨,“你那些兄弟親族,難道不是個個都想著吸你的血?真不如留下來搏一搏,我倒是想留,可我身份不允許。你要是能留下來,以后弄不好還是我的一條退路呢!” 崔玉嘆息:“八字還沒一撇,你別說得好像已經(jīng)板上釘釘一樣?!?/br> 陳濟:“哎喲喲,別矯情了,怪沒意思的!我可巴不得你早日升官發(fā)財,一輩子再也不用回辰國,哪天我在南邊混不下去,就來投奔你好了!” 接下來幾日,自然又是輪番的宴飲取樂。 只要陳濟和崔玉愿意,就有參加不完的宴會等著他們,在尋歡作樂這方面,南北有著驚人的相似,區(qū)別頂多是因地制宜,南方開的花北方?jīng)]有,因為舉宴的名目也稍有差異罷了。 越王陳濟還是一貫的醉生夢死,哪里熱鬧往哪里湊,他私下與崔玉一番密談,仿佛只是他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崔玉反倒是收斂許多,宴會并沒有每個都去,只是偶爾挑揀一些不那么鬧騰的,可以安坐清談,賞月賞花,不必一味應酬交際的場合,很快在長安城也因才學而闖出幾分名頭,倒是有不少人邀請他上門題詩作畫。 這些都是小節(jié),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那日陳濟崔玉陛見之后,皇帝也接連召開了幾次小朝會。 這世上,哪里會有人主動上門提出結盟聯(lián)姻,卻派了個混不吝的越王過來,三番兩次出言不遜的道理? 不說章玉碗和謝維安等人,連嚴觀海都看出不對勁了。 “這定是南朝人有意為之,想派一個毛頭小子來激怒我們,讓北朝一怒之下主動發(fā)兵,落人口實,還請陛下息怒,勿要正中他們的下懷!” 這是嚴觀海一貫的主張了。 他行事保守,反對開戰(zhàn),非但這次反對,從前打柔然時,原本也是反對的,要不是后來為了跟趙群玉作對,他才轉換立場。 對他這種老生常談的調子,章騁也不意外,他直接就望向其他人。 “謝相怎么看?” “依臣看,嚴相所言不錯,對方的確是有意為之,只是對方到底是為了激怒我方,還是別有目的,眼下還不好說。”謝維安也沒有貿(mào)然下定論。 章騁顯然對他這樣表態(tài)不是很滿意。 “那我們這邊就這么干等著?這些天,那陳濟一直四處溜達,幾乎逛遍了長安城的樂坊酒肆,還有崔玉,忙著參加各種詩會,他自己倒是揚名了,卻好像將此行目的忘得一干二凈,也不再提起和親的事情。他們這是到底想做什么?南朝就派了這么兩個廢物過來?” “他們會不會也在等我們先開口?”嚴觀海猜測,“如今南朝畢竟吞并燕國了,志得意滿,拿捏下架子,也是正常的。” 謝維安沉吟:“臣倒是覺得,與其去猜測他們的意圖,不如我行我素,只做我們自己的事。陛下自登基之初就整頓兵備,幾年下來初見成效,臣以為,不如趁南朝現(xiàn)在還未徹底消化完燕國,先發(fā)制人,攻下益州,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嚴觀海沒想到他張口就是主動開打,不由大驚失色。 “萬萬不可!如今洛州一帶自去年入冬以來就大旱,戶部還在不斷調撥糧食賑濟,哪有余裕打仗?!再者,如果我們出兵益州,惹惱了南朝那邊,他們直接大軍壓境,如何是好,決不能釁自我開!” 謝維安:“如果南朝遣使只是為了試探我方虛實,他們本就暗中在準備出兵攻打我們呢?” 嚴觀海連連搖頭:“絕不可能!他們要真想打,如何還會提出聯(lián)姻?好歹也還派了一名皇子過來,以示誠意!照我看,陛下如今正當年輕,來日方長,有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固然是好,可也不必急于一時,等我們這邊準備好了,十年八年的,再打也不遲。” 謝維安冷冷道:“南朝人會等你十年八年嗎?他們自從打下燕國之后,貞興帝命吳王整頓軍備,秣兵歷馬,舉國上下,已有四十余萬大軍,這些兵馬若不是用來對付我們,又因何而擴?每日糧草用度,也是一大筆開銷,他們總不會白養(yǎng)著人的!不能等到對方先打了,我們再匆忙應付,到時候失于主動,恐怕就要滿盤皆輸了!” 嚴觀海還是不以為然:“汝南有白遠在,他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了,汝南一帶也陳兵二十萬,一旦有戰(zhàn)事,大不了再從京城那邊調集兵馬過去……” “如果他們從原燕國方向出兵呢?”李聞鵲忽然出聲。 眾人都住了口,循聲看他。 章騁:“李卿此話怎講?” 李聞鵲道:“臣先前看過軍報和南邊傳來的消息,那四十萬大軍,他們并不是一味囤在汝南對面,而是一直往北調動。大軍調動,商賈往來,消息傳遞,都能看見,無法做到真正保密。但許多人看見這些兵馬調動,只會以為北朝這是剛滅了燕國沒多久,還在整兵,卻沒想過他們是在為伐璋做準備!” 他頓了頓,平復情緒,繼續(xù)道:“這并非臣在危言聳聽,原先汝南與義陽相持不下,但今年大旱,淮河之險所剩無幾,為了防止北朝入侵,南朝那邊本該嚴陣以待,白遠那邊卻說對面駐軍并未增加多少。那四十萬大軍又去了哪里?總不能是辰朝皇帝拿去戍衛(wèi)京師了吧?所以唯一的解釋便是,兵馬被他們放在了原先燕國的地盤上,一來防范燕國舊臣謀反,二來也是為接下來攻打我朝做準備。所以臣以為,南朝遣使此來,只為麻痹我們,而非真正想要和平,臣贊同謝相之言,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fā)制人,到時候打多少,打到哪里,都是我們占據(jù)了主動,不過臣不贊成攻打益州,最好還是打下義陽,再往南或往西推進!” 這一席話真正石破天驚,想必他也憋了許久,直接一氣呵成,不給任何人打斷的機會。 眾人沉默許久,連想反駁的嚴觀海一時都沒回過神。 章騁是想打的,但他無法承受失敗的后果,畢竟北朝打贏柔然已經(jīng)是好不容易,現(xiàn)在元氣尚未恢復,又有地方大旱,當然最好是不打,然而謝維安和李聞鵲說的也不無道理,如果陳濟他們此行只是為了麻痹懷柔,等對面真發(fā)兵了,他們毫無準備,無疑會很被動。 簡而言之,皇帝覺得打可以,但是一定要贏。 但誰又能給、敢給他這樣的保證? 他皺眉不展,又問一直未說話的章玉碗。 “阿姊以為呢?” 第110章 皇帝這一開口,霎時間,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落在長公主身上。 便是再遲鈍的人,這日復一日,也能看出皇帝對公主的信重,已遠遠超過他的兩位同胞姐妹。 尤其嚴觀海,更是心下有所思量。 起初,他以為皇帝只是出于名分的需要,才對公主禮賢下士,甚至加封公主,但從前那些質疑帝位來路不明的風言風語,早就隨著公主回京和趙群玉的死而煙消云散,皇帝大可不必對這位從前也沒見過幾面的堂姐如此重視。 但事實是,章騁非但重視,還通過加封、賞賜等方式,再度昭告世人,這位長姊的地位無人可比。 當然,長公主的表現(xiàn),也對得起這份殊榮,她低調謹慎,從不在外顯擺。滿長安原本翹首以盼,以赴長公主之宴為榮,可她竟連一次都沒辦過,與博陽公主天差地別。聽說皇帝還在私底下勸過,讓她可以放開享樂一些,估計是覺得這位jiejie在柔然十年苦慣了,回來連驕奢yin逸的生活都忘記怎么過了。公主只笑說自己性情懶憊,不愛動彈,平日里若非皇帝召喚,連宮門都不入,要么就在長公主府,要么就出城跑馬幾圈,騎射活動筋骨,僅此而已。 很明顯,皇帝是喜歡長公主這份低調的,這更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而嚴觀海近來也從一些風聲上聽說了,皇帝有意在立儲上垂詢長公主的意見,這讓他更為迫切地想與長公主打好關系。 從前皇帝只有一子,嚴觀海也認為太子非他嚴家的外甥莫屬,雖說嚴家出身不足,可出身好又如何,趙群玉不也倒臺了? 可皇帝放著已經(jīng)會說話會走路的兒子遲遲不立,又去寵愛什么楊妃,偏偏楊妃還懷了孕。嚴觀海心里那個著急,原先的篤定也變成忐忑,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生怕這位多疑的皇帝發(fā)現(xiàn)之后,讓齊王直接出局。 原先他覺得皇帝扳倒趙群玉,厭惡權臣壓制,又推行新舉官制,心里必然也厭惡世家門閥,可如今看來,皇帝只是厭惡不聽話的世家,卻不厭惡楊妃這種出身世家的美人,說不定因為她的高貴出身,心里還暗暗嫌棄家境尋常的嚴妃。 由此,嚴觀海忍不住對皇帝生出一些怨懟的念頭。 這章家接連兩三個皇帝可都不長命,但好歹太子也都是立了的,再折騰下去,別是萬一出了事,太子都還沒定下來吧!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長公主已經(jīng)開口說話了。 “臣不長于軍務,唯恐誤導陛下,不過以臣之見,李將軍所言不無道理,就算陛下暫時不想出兵,也可命人調兵驗證以對,如今西境安穩(wěn),敕彌等人很難奔襲千里從張掖入侵,不如將西州的守兵調到清河一帶,以防萬一?!?/br> 謝維安也看出皇帝對主動出兵猶豫不決,意愿不高了,暗嘆一聲之后,忙跟上章玉碗的話。 “長公主所言甚是,西州府兵有十萬之巨,悉數(shù)放著不用也是浪費,更難得的是,他們有打柔然人的經(jīng)驗,沙場彪悍,可謂精兵,讓他們?nèi)シ朗貣|面的大軍,最為合適!” 皇帝望向李聞鵲:“南朝人在燕國囤兵四十萬,西州府兵就算悉數(shù)調動,也不過十萬,十萬對四十萬,豈不杯水車薪?” 李聞鵲拱手:“南朝所謂的四十萬,其實也是整編原燕國軍隊之后的數(shù)目,其中有多少精兵強將,又有多少浮夸作假,不足為外人道。臣以為,就算這四十萬軍隊是真,能上戰(zhàn)場能打仗的,也就二十萬有余,南朝人又要防備白遠那邊,不可能全放在燕國的。” 皇帝又問:“只調一半過去,五萬人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