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公度：“……此案是陛下親自督辦的，若陳娘子明知線索而不肯提供，恐怕回頭會被陛下降罪?！?/br>
    陳氏：“我都這樣了，連酷刑都熬不過第一輪，他還能如何降罪，總不能殺我兩回吧？”

    這些話，與一開始的宋今，何其想象。

    只不過宋今是假裝不在意，陳氏卻是真的油鹽不進(jìn)。

    到了她這個地步，恐怕活著都沒幾日了，確實(shí)也不在乎變得更壞一點(diǎn)，因?yàn)樵賶囊矇牟贿^哪去了。

    宋今這時候就派上用場了。

    “陳娘子，奴婢記得您還有家人在長安的，您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家人多想想才是。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也許奈何不了您，卻能遷怒陳家人，他們又何辜？”

    陳氏看他一眼：“你在威脅我。”

    宋今嘆氣：“奴婢怎么敢？奴婢也是戴罪之人，只是向您痛陳利害罷了，奴婢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唯獨(dú)怕死，可您不怕死，卻對家人還有牽掛。事到如今，縱是有千般恩怨，何不圖個放下一切呢？”

    陳氏沉默良久，忽然道：“我曾經(jīng)也想當(dāng)個好皇后的。”

    她望著頭頂陳舊泛黃的幔帳，似乎回到過去。

    相夫教子，賢良淑德，史書上那些皇后能做的，她也能做到。唯一不同的是，她沒有一個章騁想要的清白無垢的家世出身，還遇到了那件事。

    “陳家是書香門第，比不上世家，我父親曾任地方小吏，受了趙群玉的知遇之恩，方才步步高升，他謹(jǐn)記此事，從小就叮囑我做人不能忘本……”

    話說得多了，陳氏咳嗽起來。

    章玉碗命人端來燒好的開水，放點(diǎn)糖，再等涼一些，讓宮人扶起陳氏半躺，她親自喂對方一點(diǎn)點(diǎn)喝下去。

    陳氏的冷宮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她從前本是活潑的性子，卻生生被逼得寡言鮮語，如今不知是被開水的熱氣所熏，還是回想起從前時光，雙眼有些潮濕。

    “公主讓我想起一個朋友，我小時候生病，她也曾是這樣喂我喝水……”

    眼看要說起與線索有關(guān)的故事，她卻話鋒一轉(zhuǎn)，將話題轉(zhuǎn)到章玉碗身上。

    侯公度見狀就想催促，卻被章玉碗制止。

    方才她借喂水的間隙，順勢為陳氏快速把了一下脈，雖然不是大夫，但她從雨落那里學(xué)了點(diǎn)粗淺的脈象醫(yī)理，一個人脈象蓬勃旺盛，還是氣若游絲，還是能分辨的。

    陳氏無論從氣色還是脈象上，都是油盡燈枯之兆，恐怕就在這幾日了。

    他們?nèi)绻韥韼滋欤f不定都看不見活人。

    此刻她肯說話，總比閉口不言好。

    章玉碗就順著她的話道：“是嗎，她叫什么名字，與我哪里像？”

    陳氏：“她叫晴娘，是我的閨中好友，她很好很好……有什么好東西，她總讓著我，有回我頑皮爬樹，從樹上摔下來，她還在下面接著我，我是沒事了，她卻因此斷了胳膊，躺了好久……”

    在她的描述里，兩個小姑娘在春光里嬉戲的畫卷緩緩展開，廢后陳氏的一生也因此拉開序幕。

    第103章

    陳氏的鄰居晴娘，是個家境很尋常的小姑娘。

    晴娘的父親曾是當(dāng)?shù)貢旱姆蜃?，在他死后晴娘家道中落，多虧陳家屢次救?jì)援手，兩個小姑娘自小一塊長大，情同姐妹。

    以陳氏的家世，本不該與當(dāng)時還是藩王世子的章騁有交集，但趙群玉看中了陳家厚道感恩，在將陳父提拔之后，又將陳氏認(rèn)為義女，許配章騁為妻。

    彼時章騁的堂兄景德帝病體沉疴，膝下空虛，朝中請擇宗室為繼的聲音日漸大了起來，陳氏成了世子妃沒多久，又成了太子妃，跟隨章騁入宮。

    這對一個尋常人家長大的女子來說，不說是天上掉餡餅，可也足夠震撼的，陳氏從來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飛上枝頭，心里日夜忐忑，哪怕趙群玉那邊派了人來教她規(guī)矩，她也覺得慌，更不敢輕易在外面說話，生怕露怯，人也日漸沉默。

    晴娘看出她的不安，主動提出以宮女身份陪她入宮，伴她左右。

    “我本不該同意的，晴娘那個性子，比我還柔弱，怎么能進(jìn)宮，可我……可我那時候很孤獨(dú)，迫切想要一個人陪我，哪怕說說話也好，那些世家女子、公主郡主，我知道越多，就越是擔(dān)心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被她們笑話，丟了夫君的臉面……”

    陳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

    “方才進(jìn)來時，我好像沒看見你說的女子，后來是發(fā)生什么變故了嗎？”

    章玉碗不知道侯公度和宋今作何感想，她自己的確是在耐心傾聽，還適時提出疑問，以免陳氏講不下去。

    東宮離藏書閣近，晴娘時常去那里看書，偶遇了同樣去那里躲避政務(wù)，消磨時間的景德帝，男才女貌，年紀(jì)相仿，又都能聊上話，自然而然，身份的界限一點(diǎn)點(diǎn)模糊，兩顆心卻在慢慢靠近吸引。

    不久之后，景德帝將晴娘封妃，因晴娘姓李，旁人便稱為李妃。

    堂弟的宮女一躍成為皇帝妃子，這倒也不算稀奇，畢竟?jié)h武帝的衛(wèi)皇后還是jiejie府中歌姬出身。

    兩人的情誼沒有因?yàn)樯矸葑兓柽h(yuǎn)，更加沒有什么姐妹反目的戲碼，李妃依舊將陳氏當(dāng)成最親近的人，有什么心事都對她訴說。

    “我心里盼著她好，更希望她能誕下一兒半女，哪怕我與夫君不必當(dāng)這個太子和太子妃，可是、可是先帝還是……”

    景德帝病重時，是李妃在一旁衣不解帶親自照顧，皇帝時常昏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醒來就拉著李妃的手不放，說自己辜負(fù)了她，讓她在自己駕崩后出宮另嫁，不必守寡。

    “晴娘曾私下與我說過，她早已隨身給自己備了毒藥，若陛下西去，她就要追隨于九泉之下，但是有一天……”

    那一天，李妃像往常一樣，在病榻前跟景德帝說話，忽然趙群玉前來，景德帝只道有話要跟宰輔細(xì)說，便將左右屏退，李妃照例沒有走遠(yuǎn)，只是去了隔間，隨手拿起一本書看。

    忽然間，她聽見里間似乎有了爭執(zhí)，趙群玉聲音漸高，晴娘有些不放心，就高聲詢問，景德帝讓她不必?fù)?dān)心，李妃哪里能不擔(dān)心，她也看不進(jìn)書了，來回踱步，只記得過了很久，起碼有一炷香以上，趙群玉才退出來。

    彼時趙群玉的臉色很是難看，讓李妃印象深刻，以至于后來她給陳氏說這一段的時候，陳氏也同樣留下深刻印象。

    “晴娘說，趙群玉從來都是說話帶笑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很少會在臉上帶出來，可那一日，他的臉色實(shí)在是難看極了，哪怕在里面被先帝訓(xùn)斥一頓，都不會這樣……連離去的腳步都很匆忙，甚至沒來得及給晴娘好好行禮……”

    然后，李妃就被喊了進(jìn)去。

    先帝鄭重其事，將一個匣子交給她，叮囑她要好好保管，等到自己駕崩之后，就將匣子打開，召來眾臣，當(dāng)眾宣讀上面的內(nèi)容。

    聽到這里，在場眾人，都變了臉色！

    匣子里面裝的會是什么？

    先帝病重，趙群玉被召過來，兩人不歡而散，難不成先帝另外留了一份遺詔？趙群玉原本就是要扶持章騁登基，如果先帝的意思跟他一樣，他如何還會難看？那匣子里的東西，很可能就是兩人不歡而散的原因！

    這幾乎是人人都能聯(lián)想到的答案。

    一瞬間，侯公度何止是臉色變幻，內(nèi)心驚濤駭浪，他簡直恨不得自己掩耳狂奔，從來沒聽過這席話。

    侯公度原是性情穩(wěn)重之人，至此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低聲趨前，對章玉碗道：“殿下，此事不如先呈稟陛下吧？”

    章玉碗想了想，搖搖頭，低聲道：“她如今談興正濃，若被打斷，必不肯再說，何況她如今身體也不好，我們未必有第二次機(jī)會了?！?/br>
    侯公度沉默。

    的確是這個道理，但他實(shí)在不想蹚這趟渾水。

    章玉碗讓宋今先到外面等著，屋內(nèi)就剩下她、侯公度、負(fù)責(zé)記錄的文書三人。

    陳氏恍若未見，只是靜靜靠著枕頭半躺，視線甚至沒往公主他們暼去一眼。

    章玉碗也沒問匣子，反是道：“晴娘呢，她后來怎么樣了？”

    陳氏淡淡道：“先帝駕崩前幾日，晴娘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已經(jīng)滿三個月了，但趙群玉怎么會容許這孩子平安降世，無論是男是女，這都是一個威脅，晴娘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連命也未必能保住，就事先將匣子交給我保管。”

    侯公度倏地看她。

    “沒過多久，晴娘果然出事了，那天晚上雨很大，她宮里的人跑來找我，說晴娘滑了一跤，又淋了雨，太醫(yī)正在全力施救，但是大半夜的，晴娘好端端怎么會跑出去故意摔倒？”

    “等我過去的時候，只能看見一盆盆血水從里面不斷送出來，我心里很慌，不顧一切狂奔進(jìn)去，求她千萬別死，千萬要撐下去，我在宮里的親人，就只有她一個了……”

    “但晴娘還是走了，她臨死之前，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看著我，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她讓我要保管好那個匣子，因?yàn)槟鞘窍鹊弁懈督o她的，我也什么都沒說，只是流著淚，拼命點(diǎn)頭……”

    陳氏渾身顫抖，淚水從眼角沁出，滑入枕頭。

    她仿佛回到了那個難忘的夜晚，痛苦萬分又無能為力。

    陳氏從不嫉妒晴娘的際遇，正如晴娘也從未嫉妒過她，她們二人之間的交情，甚至早于各自的姻緣，原本以為一起入宮可以相依為命，最終卻落得這個結(jié)局，陳氏越發(fā)深深愧疚，覺得自己如果當(dāng)初沒讓晴娘陪伴入宮，說不定晴娘就不會死。

    李妃去世之后沒幾天，景德帝也就跟著去了。

    那個匣子最終沒有被打開，因?yàn)楫?dāng)時宮中動蕩，陳氏心中更是混亂，先帝讓李妃打開，卻沒有讓她打開，匣子也就因此一直保存下來。

    年輕皇帝短暫的一生就此落幕，他在位沒幾年，甚至沒來得及對朝政做出什么重大改變，僅僅是免了一些賦稅，通過一些賑災(zāi)的旨意，這些命令大部分還是以趙群玉的名義發(fā)出的，正如曇花一現(xiàn)，稍縱即逝。

    許多人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后宮里曾經(jīng)有過一位李妃，也曾有機(jī)會留下子息。

    新皇登基，年號永和。

    夫榮妻貴，陳氏由太子妃成了皇后，也就成了陳皇后。

    陳皇后本身沒有大問題，但帝后之間有個心結(jié)，那就是趙群玉。

    陳氏之所以能成為太子妃，進(jìn)而成為皇后，是因?yàn)橼w群玉的存在，他希望皇后是自己人，而皇帝又不愿意被挾制，陳氏不管做得多好，都注定始終要被皇帝防備。

    起初帝后兩人感情確實(shí)還算融洽，但當(dāng)皇帝日復(fù)一日，想要反抗趙群玉之后，他對陳氏的態(tài)度自然也起了變化，甚至無法再掩飾。

    “我不恨他防備我，厭棄我……換了我是他，我也做不到對自己的皇后毫無芥蒂，我知道在他看來，每回跟我說話，都像是在跟趙群玉的耳目說話，每句話都有被傳出去的風(fēng)險……事實(shí)也的確是，我身邊的宮女，曾經(jīng)就是趙群玉安排的人……”

    “但是那個匣子的存在，我一直私下保管，誰也不曾透露過，皇帝不知道，趙群玉也不知道……”

    “你，公主，你想知道嗎？”

    她說了許多話，已經(jīng)很累了，聲音漸弱，眼睛卻越發(fā)明亮。

    這對一個長久虛弱的病人來說，并非吉兆。

    章玉碗的心微微下沉。

    “是，我想知道，那匣子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從未打開過，但我能猜到，我想，你們也能猜到，那里面裝的，很可能是先帝的遺詔。但是，匣子現(xiàn)在不在我這里?！?/br>
    聽見最后一句話，眾人愣住了。

    “陳娘子，此事事關(guān)重大，不容說笑！”侯公度沉聲道。

    陳氏沒搭理他，只望著章玉碗。

    “公主，只有你的一句話，我才愿意將匣子的下落交代出來。因?yàn)槟闶窍鹊鄣挠Hjiejie，而匣子是先帝之物，只有你，才最有資格決定它的去向。”

    章玉碗沉默片刻：“如今南有辰朝虎視眈眈，北方柔然也還未徹底平息，國家經(jīng)不起再一次的動蕩。我在柔然這十年，見多了漢人被擄為奴隸受盡折磨，陛下正當(dāng)盛年，治國勤懇，只有國本穩(wěn)固，那樣的悲慘才能減少，我們是人，那些平民百姓，也同樣是爹生娘養(yǎng)的。你交出來吧。”

    “好，”陳氏咳了兩聲，勉力點(diǎn)頭，“既然是公主親口所說，我便如實(shí)相告。那匣子，在我出事前，我預(yù)料自己遲早會被皇帝厭棄，擔(dān)心那匣子會被搜宮時一并搜走，就將匣子先行交給了我入宮請安的弟弟。但他只拿到匣子，鑰匙還在我這里?！?/br>
    侯公度皺眉道：“匣子流落宮外，恐怕……”

    陳氏平靜道：“你放心，那匣子內(nèi)有乾坤，只要不是用鑰匙打開，一旦用上外力，里面的東西也會被毀壞，就算是遺詔，一份損壞的遺詔，也失去被拿來要挾的作用了。鑰匙就在我枕頭下，我日夜都帶著，不曾離身，公主，勞煩你……”

    章玉碗先將她扶起，手在枕下摸索一陣，果然摸出一把黃銅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