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陸惟道:“上面沾了淤泥,要用清水洗一下?!?/br> 謝維安全程旁觀,此時立刻讓人拿清水過來。 隨著絲絳在一瓢清水里飄蕩,淤泥塵土紛紛蕩開,展露它原本的面貌。 在潮濕悶熱的天氣里,尸體一個月內(nèi)會腐爛,但這種絲織品卻不至于這么快就面目全非,它依舊完好的呈現(xiàn)出最初模樣,幾根黃綠相間的絲線,細密編制成三道更為精致的絲絳。 “這是腰掛玉佩上的絲絳!”劉復(fù)終于找到他的用武之地,頓時叫起來。 南朝士人,尤其是世族子弟,尤愛在衣飾上下功夫,以彰顯其身份地位,像袖口、玉弁、絲絳,但凡能講究的細節(jié),他們絕不講究。 這股風氣也傳到北朝,縱然北朝人口頭上也鄙視,稱之為“靡靡之風”,但不少還是流行開來,如貴族中時興將玉佩絲絳加以編織成結(jié),越是繁復(fù)的花紋,越是精致的絲線,就代表此人身份越是貴重。 劉復(fù)固然別的平平,但在吃喝玩樂這些事情上,長安城他稱第二,估計也沒人能稱第一。 “這絲線居然是用來制作天水綢的蠶絲所編,再浸入染料和香料……” 他湊過去,也顧不上這是從尸體上弄下來的,忍不住還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 “沒錯,這是雁回香!” 謝維安:“什么是雁回香?” 劉復(fù)道:“許多高門世家,不屑與他人混香同香,所以總會有自己獨特的香方傳世,就像家族里一些秘不外傳的菜譜一般。制香也是一門單獨的學問,它既融合了藥方里君臣佐使的配伍,又有陰陽五行,天干地支的講究,再具體的,我也講不來。但是這雁回香,我卻記得,是趙家的獨門香方,當年博陽公主下嫁趙家,這香方就是聘禮之一,趙熾那小子還跟我炫耀過,說此香味道特殊,能經(jīng)年不散?!?/br> 趙群玉死后,趙家作鳥獸散,誰還有空去管什么香方,只有博陽公主那里,才有當年作為聘禮的完整香方。 博陽公主怒道:“不是我!這絲絳不是我的,我也從來不用黃綠色這種搭配!” 她喜歡穿顏色艷麗的衣裳,平時佩戴的玉佩絲絳,也多以搭配衣裳的各種紅色黃色為主,綠色是博陽公主最不喜歡的顏色。 “的確不是您的。”陸惟點點頭,居然馬上贊同了她的話。 博陽公主似沒想到陸惟竟會幫自己說話,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下。 陸惟又道:“但是這個香方,趙熾送您之后,您應(yīng)該贈予過身邊的親友吧?” 他沒想著等公主回答,也無須公主回答。 “孫管事是個很謹慎的人。小心謹慎,老實巴交,是所有認識他的人,對他的一致看法。他能一直任博陽公主府上外管事,從無差錯,與他這種細心,有很大關(guān)系?!?/br> “他經(jīng)手岑庭跟賀雙之間的交易,要說他完全不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那肯定不可能,但他會被滅口,必然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 “他臨死前,拼命抓下的這幾綹絲絳,恰恰成為破案的關(guān)鍵。孫管事也許無法肯定會有人調(diào)查他的死因,幫他找出真兇,但他仍舊細心為我們留下了證據(jù)。雁回香,黃綠相間的絲絳,特別的編織手法,在場就有一人符合?!?/br> “殿下——” 陸惟驀地直直望向博陽公主。 “您也猜到了,是嗎?事到如今,您還要為他遮掩嗎?” 博陽公主嘴唇顫動,神色變幻,似想說些什么,但氣勢終究弱了,不像之前那樣來勢洶洶,仿佛能壓倒一切。 見博陽公主依舊不肯開口,陸惟微微一笑,轉(zhuǎn)向義安公主身旁的年輕男人。 “淮陽郡王,您父母早逝,從小在長安長大,跟在博陽公主身后玩耍,與親姐弟無異,他們也將您視為至親,博陽公主雖然對外張揚,對自己認定的親人卻是很好,連雁回香這樣的秘方也都給了您和義安公主,名下當鋪也多由您來打理,您就是這樣回報她的嗎?內(nèi)與岑少監(jiān)勾結(jié),外跟岑庭、賀雙相通,因為孫管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所以他必須死,對嗎?” 章年的面色本來就偏白,這下更有點面無血色了。 所有人下意識都望向他腰間。 今日章年穿了藍色衣裳,那玉佩絲絳自然也是與之相配的淺藍色。 可要不是陸惟發(fā)現(xiàn)尸體手指上纏繞的絲絳,誰也不可能去注意到章年腰間那一綹玉佩用了什么編織手法。 章年不像博陽伶牙俐齒,在這樣幾乎證據(jù)確鑿的重壓下,他既不可能將在場所有人都滅口,也不可能再說什么徒勞無功的話,只是就那樣站著,沉默無語。 陸惟道:“既然淮陽郡王沒什么可說的,此案又涉及皇親宗室,我會入宮向陛下稟明請示。” 他又轉(zhuǎn)向?qū)O管事妻兒。 “雖說殺人償命,但此案兇手身份非同一般,若陛下最后網(wǎng)開一面,恐怕你等也無法要求償命,但是身后撫恤,我會幫你們要到的,尸體你們也可以帶回去安葬了?!?/br> 這話竟是再赤裸裸直白不過,眾人先是為其大膽而驚駭,細想又各自沉默。 洪氏大禮下拜,落淚道:“貴人大恩,沒齒難忘!能為孩兒他爹洗清冤屈,讓他不必死了還帶著污名,民婦已經(jīng)心滿意足,不敢再有奢求!” 博陽公主胸膛起伏,咬著下唇。 她方才早已猜到些許,便想將罪名硬扛下來,誰知陸惟壓根不買賬,依舊追查到底,最終將章年揭了出來。 現(xiàn)在鍋蓋掀開,已然不是博陽公主一人能扛的了。 她既恨陸惟絲毫不講情面,又恨孫管事留下身后線索,恨了一圈,卻還是恨不起章年不夠謹慎,拖她后腿。 因為她很清楚,就憑陸惟這等縝密,一個月來悄無聲息暗中調(diào)查,竟將來龍去脈直接查了個七七八八,別說本來就很謹慎的章年,就是換了她自己,也無法做到天衣無縫。 若非尸體是謝維安獨子意外落井發(fā)現(xiàn),她幾乎都要懷疑今日是謝維安跟陸惟合伙作的一出戲了! 陸惟讓陸無事將章年拿下,帶到大理寺聽候發(fā)落,章年也沒有掙扎反抗,跟著對方離開了。 博陽公主還想攔著,章玉碗?yún)s搶先一步,按住她的肩膀。 “你現(xiàn)在與其在這里糾纏,不如入宮求陛下,說不定章年還有一線生機?!?/br> 博陽公主根本就不相信章玉碗會有這等好心,但對方的話不無道理,她恨恨掃了在場眾人一眼,甩袖而去,讓人準備馬車入宮去求情了。 謝維安嘆道:“沒曾料到今日竟是如此局面,不管怎么說,尸身也是在我家林子被發(fā)現(xiàn)的,于情于理我都該與陸廷尉一道入宮稟明情況,陸廷尉若不棄,可與我同乘?!?/br> 陸惟沒有拒絕:“那就叨擾了?!?/br> 博陽公主匆匆離去,肯定是想搶在陸惟入宮之前,先下手為強,在皇帝面前為章年說情,陸惟跟謝維安的動作也不能慢了。 謝維安道:“主人家離席,是對賓客無禮,今日事發(fā)突然,還請諸位見諒,至于席上客人,臣想冒昧勞煩長公主殿下代我解釋一二,他日再向殿下道謝?!?/br> 今日在場,長公主最尊,又剛好在場,從頭到尾看完了案子,她是最適合的人選。 章玉碗也沒推脫:“謝相只管去就是了,此處有我?!?/br> 謝維安拱手道謝,與陸惟匆匆上了馬車,啟程入宮。 馬車內(nèi),車身和車簾隔絕了大部分外面的動靜,只有車輪轆轆滾動。 陸惟似笑非笑,語出驚人。 “謝相為了拉博陽公主下水,今日以生辰為名,設(shè)了這么一個局,把案子揭出來,連自己親生兒子都舍得推下井,其手段之果決狠辣,連我都不得不嘆服!” 第94章 謝維安沒有否認,反倒是好奇。 “你怎么看出來的?” 陸惟言簡意賅:“陸二娘。” 陸二娘跟閨中姐妹在桃林中看見一群小屁孩搬開井上石頭,順便也目擊了謝家大郎落井的情形,當時場面一片驚慌失措,陸二娘也跟著慌亂了一陣,但她慌亂的跟旁人不太一樣,她還看見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 想來想去,陸二娘想起自家兄長今日也在宴席上,馬上找到陸惟,將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他—— 謝家大郎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身后仆人推下去的。 當時孩童們遣開各自仆從,周圍除了他們,就剩下謝家仆役在場,對方推人的動作極為隱秘,但陸二娘角度湊巧,視線湊巧,正好被她逮了個正著。 陸二娘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告訴謝家人,是因為陸家內(nèi)部情況非常復(fù)雜,她有許多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間雖然沒有大仇大怨,小打小鬧也是不少的,陸二娘當時就多想了一些,覺得這可能是謝家內(nèi)部爭風吃醋導(dǎo)致的后宅爭斗,她不好輕易插手,就告訴了兄長陸惟,這樣必然更穩(wěn)妥些,以陸惟的身份,他肯定會判斷情況,再決定是否告知謝家。 歪打正著,陸二娘此舉,正好讓陸惟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整件事情。 謝家大郎落井之后,隨后發(fā)現(xiàn)尸體,謝維安趕過來,從頭到尾表現(xiàn)得過于冷靜,對獨子落井也好,對在自家園子出現(xiàn)尸體也好,反應(yīng)儼然有些平淡,甚至也不忙于向博陽公主逼問追究。 在生辰宴上,被博陽公主當眾奚落,謝維安也沒有動怒,知道的說他涵養(yǎng)好,不知道的怕是要說他窩囊??墒且粋€連趙群玉都敢扳倒的人,當真會那么窩囊嗎? 當然不會。 陸惟沒有在此事上花費太多心思,他的重點主要還是放在今日的案子上。 這樁案子他查了足足一個月,算是他經(jīng)手的案子之中比較曲折復(fù)雜的,光是跟蹤賀雙,就廢了不少勁,因為賀雙也很謹慎精明,并不是一開始就直接去洛州找那間“十四”當鋪的,其中辛勞瑣碎,陸無事與素和最為清楚了。 陸惟一開始是將博陽公主、義安公主和淮陽郡王三人都列為懷疑對象的,因為三人交情極好,博陽公主名下當鋪也少不了其他兩人參股,三人可謂同氣連枝,但隨著調(diào)查深入,他先排除了義安公主,而后將博陽公主列為主謀,淮陽郡王章年列為幫兇。 但事情發(fā)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即便是陸惟這樣思路縝密,也總有看走眼的時候。 真正讓他確認主謀和真兇的,是孫管事的尸體。 尸體手指上的絲絳。 如果沒有謝家大郎掉進井里,他們就不會發(fā)現(xiàn)下面還藏有尸體,沒有那具尸體,這樁珍寶失竊案因為關(guān)鍵人物的失蹤,且還有得磨。 雖然最后也能破案,但孫管事的尸體,無疑是讓這件案子善始善終,也算為死者洗刷了污名。 那么回過頭推敲,謝家仆人把謝家大郎推下井,就很值得玩味了。 陸二娘缺乏閱歷,很容易把眼前事跟宅斗聯(lián)系起來,陸惟卻發(fā)現(xiàn)謝維安在其中起的作用。 謝維安聽罷他的話,搖頭笑嘆。 “不愧是斷案如神的陸遠明,總能從細微處發(fā)現(xiàn)旁人無法發(fā)現(xiàn)的線索!不錯,謝寧是我讓人推下去的,也是我引導(dǎo)他今日帶著玩伴去桃林里玩,我還特意提前給他講了井里有龍的傳說故事,為的就是讓他對那口井生出好奇心,才能今日順理成章,讓所有人發(fā)現(xiàn)藏尸?!?/br> 一個月前,月黑風高之夜,珍園的管家?guī)搜惨?,無意中撞見一伙人拖著尸體到桃林里沉井。 桃林是兩家共享的界線,那口井嚴格來說并不屬于哪一邊,謝維安本人也很少到珍園來,這伙人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 管家忙帶人躲起來,眼看著他們將石頭挪開,把尸體扔進去,又重新蓋上石頭,便悄無聲息撤退,將此事報給謝維安。 謝維安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yīng),就認為此人一定是被滅口的。 否則若是犯了錯被逐出府或打殺,根本無須如此大費周章。 他暗中派人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此人很有可能是博陽公主府上失蹤的外管事孫良,而且,拋尸當日,博陽公主并不在隔壁園子,住在那里的是過來垂釣玩耍的淮陽郡王章年。 聽到這里,陸惟道:“謝相由此推斷,孫良的死,背后一定有一樁見不得人的案子?” 謝維安點頭:“我派人查過,這個孫管事負責公主府所有對外事宜,公主府名下當鋪,幾乎都是他打理的,但是這其中到底有什么緣故,我并非神機妙算,也不可能馬上就知道,只能將此事揭發(fā)出來?!?/br> 陸惟:“如果你發(fā)現(xiàn)尸體,進而告發(fā),現(xiàn)場只有你一個,效果肯定不如現(xiàn)在好。正巧今日是你生辰,你一反從前低調(diào),廣發(fā)請?zhí)?,還因為來賓太多,特意將場地安排在珍園,再讓人推兒子落井,順勢發(fā)現(xiàn)尸體,眾目睽睽之下,博陽公主無從遮掩抵賴,事發(fā)突然,兇手也反應(yīng)不及,案子就必須徹查到底?!?/br> 謝維安笑道:“這也是陸廷尉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不是嗎?我的確想讓案子鬧大,可也沒想到這案子跟你一個月前查的舊案能關(guān)聯(lián)起來,而且當場就斷出結(jié)果了,確實是意外之喜?!?/br> 陸惟道:“若今日謝寧受了驚嚇,或者掉下去時撞傷,謝相豈非后悔莫及?” “謝寧要是連這點挫折都經(jīng)受不起,將來長大了,只會遇到更艱難的事情,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可能護他一輩子。至于我為何這樣做,我有兩個答案,你想聽哪一個?” “第一個答案,博陽公主因趙群玉之事深恨我,若有機會落井下石,她一定不會放過,我這也是為了自保。人不為己,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