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他抱著頭嚎了一通,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 “對了,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殿下的遇刺案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嗎,大理寺有那么多事要做?。俊?/br> 陸惟也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不改色:“不錯,我每日忙到這個時候,才能回來?!?/br> “真是辛苦,這大理寺卿真不好當!”劉復不疑有他,憐憫地嘆了口氣,“若你能回陸家歇息,尚且好些,也不必來回奔波了?!?/br> 對陸家的事情,他也隱約有所耳聞,但所知不多,只當陸敏風流,陸家子女太多所致。 說到這里,劉復眼前一亮。 “話說你這宅子,是不是就住了你一個,也沒有女眷吧?” 陸惟:…… 劉復羞答答:“如果你怕太冷清,回來無人說話解悶,我也可以勝任的!” 陸惟:…… 劉復不滿:“你這是什么表情!我交租子,給你交租子行了吧?” 剛硬氣不到一句話,他又換上諂媚的笑容。 “好四郎,你就當救救兄弟吧,我實在是不想回去面對我老娘那張臉了,我要是說暫住在你這兒,她還沒話說,我總不能天天流連樂坊吧,唉,其實要是可以,我還真想一走了之,跟著何忡去西州都護府算了,那邊苦是苦了,但好歹天高皇帝遠,要不然,去秦州找楊園也行,這小子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風生水起掌政一方了吧,我過去準能跟著吃香喝辣,怎么都比現(xiàn)在好!” 陸惟喝完手里的酒,感覺自己鼻息之間尚存桃花香氣,不由微微一笑,耳邊聽著劉復的抱怨,心情也還不差,只慢悠悠道:“前幾日楊園剛給長公主來信,第三次哭訴秦州繁重,他希望辭官去職的心情。你若是去了倒正好,可以幫他一起干活?!?/br> 劉復:…… 在“京城繁華吃喝不愁但是在禁軍備受排擠以及回家聽老娘啰嗦”和“在秦州自由自在但是肯定有干不完的活而且條件也比較簡陋”之間猶豫良久,劉復還是暫時熄了往外跑的心思。 “等李聞鵲回來掌管禁軍,你說我的日子,會不會比現(xiàn)在好過?再怎么說,我跟李聞鵲也算老交情了,有李聞鵲給我撐腰,他們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敢太過分了吧?” 劉復能跟上至八十下到三歲打好關(guān)系,唯獨禁軍這些人,原先是裴大等人的同袍兄弟,怨恨劉復間接害死裴大他們,處處給劉復找麻煩,大事不出,小茬不斷,劉復也曾嘗試與他們講和,卻沒什么效果,有時被整得很是頭疼。 陸惟道:“陛下只是想給你一個教訓,再過段時日,你去求陛下,就說要換個地方,陛下會答應的?!?/br> 劉復嘿嘿一笑:“那我跟陛下說來大理寺吧!” 陸惟:…… 劉復故作羞澀:“你不要這樣嘛,人家就是不想待在禁軍,要是換成大理寺,有你在,我還不是橫著走?” 陸惟慢慢道:“大理寺仵作正好有空缺,劉侯倒可以來跟老吳學學驗尸?!?/br> 劉復面色一青,連忙擺手:“算了算了,我怕以后我連飯都吃不下!” “對了,說到驗尸,我聽說了一件事……” 劉復一臉神秘兮兮,左右看看,又起身挪到陸惟身旁的座位,壓低了聲音。 “我聽說,博陽公主府上,前兩日好像出了人命?!?/br> 陸惟:“你聽誰說的?” 劉復:“博陽公主府上一名婢女的表姐,是我身邊的婢女,你也知道,我待這些婢女憐香惜玉,她們有什么事也會一五一十給我說,嘿嘿,我聽說你奉陛下之命,要查宮里珍寶失竊的事情,這不,有什么消息就馬上過來告訴你了!” 陸惟:“你怎么會想到博陽公主跟此事有關(guān)?” 劉復:“有沒有關(guān)系,我是不知道,但現(xiàn)在何忡要離京,我就正好想起來,上回何忡被貶去梁州,正是因為他查到連環(huán)失竊案,查到了博陽公主的當鋪吧?你多一條線索,總是不賴的吧,怎么樣,這消息能不能換我暫時住在你這里?” 陸惟對他的敏銳嗅覺倒是有點刮目相看。 “你先說說看,博陽公主府上死人的事。” “此事傳了兩人之口,也不知道有沒有謬誤。據(jù)說死的是公主府上一名外管事,平日頗受博陽公主看重,因為與府中婢女私通,還暗結(jié)珠胎,惹怒公主,那管事苦求公主未果,竟想行刺博陽公主,被當場抓住之后,就被公主下令殺了?!眲偷溃L格一貫的繪聲繪色,但仔細一想?yún)s經(jīng)不起推敲。 陸惟就道:“外管事跟婢女私通,博陽公主大可成人之美,順勢成全兩人,為何還要拆散他們?那人又苦求公主什么?苦求她放了婢女,即便不成,大可另想辦法,怎么就到了要刺殺博陽公主的地步?長公主遇刺的風波未平,京中權(quán)貴對此事十分敏感,身邊都加派了人手保護,區(qū)區(qū)一個外管事,怎么會覺得自己能行刺成功?這個傳言從頭到尾,都有些矛盾?!?/br> 劉復撓頭:“我也是道聽途說,想著可能對你有些幫助,如今看來,好像沒用?!?/br> 陸惟心道,也不能說沒用,可以當作其中一條線索來查。 但現(xiàn)在八字沒一撇,沒有進一步讓人核實之前,說再多都是紙上談兵,他繼續(xù)聊此事。 “這邊偏院空著,讓人收拾一下可以入住,不過肯定比不上汝陽侯府,劉侯若不棄……” “不棄不棄!我當然不棄!沒收拾也沒關(guān)系,我今晚就住下了!”劉復驚喜交加,忙搶過話頭,生怕他反悔?!拔乙律岩矝]幾件,明日讓人送過來就行,你忙你的,我保證把你家當成我家,讓你每次回來都賓至如歸,啊不對,是卸下一身疲憊……” 陸惟抽了抽嘴角,開始有點后悔了。 …… 長安城外,旗亭酒肆,留不住往來多少旅人匆匆的步伐。 這里的春風縱然能吹綠柳葉,但從人的面上拂過,還是有點軟刀子割rou的感覺。 一個洗過許多遍,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杯子放在桌上,一壺溫熱的酒從壺口倒入,七八分滿便停住了。 這濁酒比不上長安城內(nèi)的名家所釀,卻一次又一次送走遠行之客,又迎來歸人。 “這位郎君,酒肆位子有限,您這么多人,您看……不是小人不愿招待,實是有心無力!”酒肆東家不斷告罪,點頭作揖。 他在長安城外的官道旁開了這么多年的酒肆,釀酒的手藝未必長進多少,最擅長的,卻是這察言觀色的看人工夫,這也是酒肆能在此屹立這么多年的原因。 “無妨,這些人不過來占你的位子,你將他們酒壺裝滿,再送些羊rou熱餅過去即可,他們自去馬旁歇息,錢都記我賬上。” 帶著幾百號人出城的這位客人也是通情達理,沒有絲毫要為難一個小人物的意思。 東家感激得連連拱手道謝,轉(zhuǎn)身就抓緊忙活了。 何忡這張桌子,只坐了他一個。 另外一張桌子,卻坐了三四個人,俱都是他當日從梁州帶到長安,如今又要從長安帶去西州的心腹將領(lǐng)。 何忡手中的酒杯還未見底,他這張桌子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對方不請而來,面對面坐下。 旁邊的下屬待要起身警戒,卻被何忡抬手制止。 “這里空位多得是,尊駕何必偏來我這一桌?” “滿堂衣冠楚楚,卻只有一個何表意。”對方面色如常,鎮(zhèn)定自若,甚至還問酒肆伙計多要了個杯子,“獨酌無趣,何大將軍蛟龍入海,可喜可賀,怎能如此寥寥離京?” 何忡都快氣笑了:“自我重回長安,敢在我面前如此肆意的人不多,先前我也不知道,陸廷尉竟是如此膽大妄為!” 伙計將酒杯送來。 陸惟待要伸手去拿酒瓶,卻被何忡中途截住,陸惟翻手如泥鰍滑了出去,依舊握住酒瓶,這時何忡卻冷不防一拍桌子,酒瓶從陸惟手中往上蹦起,陸惟去抓,何忡又去截他! 轉(zhuǎn)眼間,兩人竟在這酒案上過了數(shù)十招的手上功夫。 不唯獨旁邊何忡的下屬驚訝,連何忡本人也面露訝異。 “沒想到陸廷尉芝蘭玉樹一般,竟還是個練家子,何某眼拙?!眱扇肆T手,何忡也沒有繼續(xù)為難陸惟的意思,甚至還親自為陸惟倒了酒。“路邊濁酒,陸廷尉怕是喝不慣?!?/br> 陸惟仰頭一飲而盡:“比這更渾濁的酒我也喝過,酒不在酒,在喝酒的人?!?/br> 何忡哈哈一笑:“先前在京城你我交往不多,倒是想不到陸廷尉是個妙人!說吧,你來找我何事?” 陸惟:“若說我是來給大將軍送行的呢?” 何忡:“現(xiàn)在人人視我如洪水猛獸,巴不得與我劃清界限,陸廷尉與我素無瓜葛,卻偏偏自找麻煩,你說我信嗎?” 面對這樣的聰明人,陸惟也不兜圈子了。 “實不相瞞,是為了一樁案子?!?/br> 何忡:“宮中的珍寶失竊案?” 陸惟點點頭。 何忡奇道:“難不成你認為是我偷的?” 陸惟失笑:“怎么可能?其實是我冒昧,想問問上回大將軍查博陽公主當鋪的那件事,不知大將軍是否方便告知,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何忡意味深長:“你覺得你這次查的事情,與上次有關(guān)?” 陸惟:“尚未確定,所以想趁大將軍尚在京城時,趕來問問。” 何忡:“我也想問你一件事。” 陸惟:“請講?!?/br> 何忡:“方良是不是你殺的?” 陸惟沉吟片刻,實話實說:“當日他將我等困于上邽城,我若拼殺出去,最后有可能將他重創(chuàng),但我恐怕也無法生還,是李聞鵲及時趕到,解了圍,方良見事敗無法挽回,便自戕了?!?/br> 何忡又問:“他臨死之前,可說了什么?” 陸惟:“他對長公主說,秦州的世家已經(jīng)悉數(shù)被清除干凈了,想要掃除世家積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風掃落葉,相信殿下應該明白我在說什么?!?/br> 何忡搖搖頭,倒了一杯酒,單手朝西面舉了舉,又往地上一倒。 “此人偏激固執(zhí),到死都放不下這件事,還被滿朝文武當作jian臣賊子,何苦來哉?” 陸惟:“倒也未必所有人都如此覺得。” 何忡:“哦?陸廷尉有何異議?” 陸惟:“大jian似忠,梟雄之才,治下數(shù)載,愛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殺世家,卻害無辜百姓遭殃,雖說亂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敗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敗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這是長公主殿下當日給方良的回答,方良聽罷大笑三聲,說道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便迎面撞向刀口。也許大將軍要的,是這個答案。” 何忡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 “長公主也是個妙人,可惜!” 可惜什么,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陸惟也沒有追問。 “上回查到什么,我可以告訴你,”何忡痛快道,“我查到博陽公主的當鋪,每月都會有新來的珍寶,有的是我朝宮中之物,也有的,來自南朝內(nèi)宮,我懷疑博陽公主與宮人勾結(jié),偷盜宮物,其中甚至與南朝有所牽連,當時已經(jīng)查到了岑留身上,嗯,也就是這次被陛下處死的岑少監(jiān)。但是證據(jù)未足,因為我搜查過博陽公主的當鋪,被她一狀告到天子面前。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陸惟接道:“陛下罰了博陽公主的俸祿和食邑,又將你貶到梁州,算是各打五十大板?!?/br> 何忡點頭:“不錯,當時博陽公主那邊有趙家,勾連宮人那些事還跟廢后陳氏有關(guān),陛下承受了壓力,這么處理,我也能理解?!?/br> 話已說到這里,陸惟索性問下去:“大將軍既能理解,緣何還要造反?” 何忡似笑非笑,反問道:“那方良為何要造反?秦州那些流民為何又要造反?” 陸惟也笑:“我明白了,多謝大將軍今日坦誠相告,祝您此去一路順風,前程似錦?!?/br> 何忡被他逗笑:“我都被整成這樣了,身邊只能帶著五百兵馬,去了張掖還不知道要被李聞鵲的舊部如何孤立,怎么前程似錦?” “古往今來,能帶兵入京威脅天子還全身而退的人寥寥無幾,大將軍何必妄自菲薄,須知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西域廣袤,大有可為?!?/br> 這些話說得大有深意,以至于何忡疑心對方在給自己什么暗示,陸惟卻已自斟自飲,不與何忡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