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這傷，是為風(fēng)至擋刀時落下的，來勢極快的刀光穿透了她的身體，再刺到風(fēng)至身上。

    但巧合的是，原本應(yīng)該看上去更嚴重的公主，因為刀穿透身體時沒有傷到任何要害，看上去流了許多血，被刺客以為十拿九穩(wěn)刺殺成功，實際上雖然也是重傷，卻不兇險。

    反倒是刀尖那頭刺入風(fēng)至身體，正好傷了她的心肺，導(dǎo)致風(fēng)至如今瀕臨死亡，奄奄一息。

    目光落在她被子和衣裳下看不見的傷處，陸惟忽然不忍心叫醒她了。

    她好不容易能安安生生睡上一覺，醒來又要面對那些爾虞我詐千頭萬緒。

    陸惟就這樣靜靜坐著。

    背靠床柱，望著她的睡顏，陸惟感覺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寧和，所有疲倦潮水一般洶涌而來，竟將他向來引以為傲的自制擊碎，眼皮不由自主沉重，就著這姿勢瞇眼打了個盹。

    混沌間，一種福至心靈的感覺油然而生。

    陸惟睜開眼。

    章玉碗不知何時也已經(jīng)醒了，正在看他。

    陸惟下意識看一眼沙漏，怕自己錯過抓捕刺客的時辰。

    他自覺這個盹打了很久，但實際上只過去半刻鐘還不到。

    “抱歉，是臣冒昧了。雨落說，殿下有話對我講？”

    章玉碗點點頭，又指了指邊上的水壺。

    陸惟會意，將水壺拿過來，手順勢摸了摸，還有些暖意，不用重新去熱。

    “臣服侍不好，讓雨落進來吧？”

    章玉碗?yún)s搖搖頭，一雙盈盈秋水只望著他。

    陸惟心頭一軟，扶她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他嘴上說自己服侍不好，其實很細心，連公主現(xiàn)在無法連續(xù)吞咽都考慮到了，每一小口之間都間隔好一會兒，確定對方已經(jīng)將水完全咽下去，才會再喂。

    “剛醒，不能多喝?！?/br>
    一杯喂完，陸惟將杯子放下。

    章玉碗也感覺自己有些力氣說話了。

    “你看上去，比我還要疲倦，像三天三夜沒有睡覺……”

    聲音很輕很淺，像貓爪在他心上一撓。

    但虛弱掩不住戲謔，一開口就還是那個熟悉的公主。

    陸惟確實累，不說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和整合線索，光是在腦海里搜索復(fù)原整座長安城的地形布局，再找出刺客可能藏身的區(qū)域，就足夠他耗費大量的精力，以至于坐在這里，一旦放松下來，他就會開始恍惚。

    章玉碗現(xiàn)在連扯出笑容都會牽動傷口，只剩下眼睛還保留從前的狡黠。

    “陸郎這樣奔波勞累，是為了榮華富貴，還是為了我？”她故意問道。

    陸惟：“榮華富貴?！?/br>
    她眉眼彎彎：“你在說謊?！?/br>
    陸惟望著她，眼睛里倒映出躺在床上的公主。

    章玉碗道：“陸惟，謊話說久了，會連自己都相信的?！?/br>
    陸惟：“我沒有說謊。”

    他只是把話藏了一半。

    章玉碗笑道：“若我今日死了，你在我尸體前都要說謊……”

    嗎字還未出口，陸惟的手已經(jīng)摁在她唇上。

    “殿下勿要口無遮攔?！?/br>
    下一刻，他微微一震。

    因為章玉碗就著他的手心輕輕啄了一口。

    這妖女……

    陸惟瞬間將手抽開，可還沒等章玉碗反應(yīng)過來，他直接俯身低頭。

    章玉碗微微睜大眼。

    但她甚至沒感覺陸惟任何壓在身上的分量，對方就已經(jīng)直起身了。

    因為就在雙方碰觸的那一瞬間，陸惟感受到她因為傷勢而造成的干裂與微涼，也聞見了更近的血腥味。

    只一下，陸惟就清醒了。

    柔軟一觸即分，溫暖卻似乎還停留在唇上。

    章玉碗想笑，胸口卻很疼。

    “這也是為了榮華富貴？”

    陸惟面不改色：“殿下也是榮華富貴的一部分。”

    章玉碗表情古怪：“你怕是全身上下都燒死了，嘴還是硬的。”

    “多謝殿下夸獎?！?/br>
    陸惟看一眼沙漏，眼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將自己找到刺客的大概蹤跡，寅時即將甕中捉鱉的計劃簡單說了一下。

    章玉碗嘆了口氣，也不知是惋惜時間太短暫，還是陸惟太快反應(yīng)。

    “正好，我讓你來，也有事與你說?！?/br>
    她就講了皇帝借宋今請神的名義，暫時不想立太子的事情。

    章玉碗說完，才發(fā)現(xiàn)陸惟的表情很是微妙。

    “你想到了什么？”

    陸惟道：“自從博陽公主給我父親說了柔然刺客的事情之后，這兩天我順便把博陽公主身邊都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近侍，名叫岑庭，博陽公主無論去哪都帶著此人，二人形影不離，出雙入對，外面很有些傳言，是關(guān)于他們倆關(guān)系的?！?/br>
    公主離宮建府，有宮里內(nèi)宦隨侍是很正常的，像章玉碗這樣的才是特例，因為她當年和親柔然，身邊沒有帶內(nèi)宦，都是宮女和侍衛(wèi)。

    而內(nèi)宦往往面相陰柔，比起正常男子更愿意曲意逢迎，博陽公主風(fēng)流多情，既是與陸敏都有曖昧，再加個岑庭也不奇怪。

    “這個岑庭，從前在宮里時，認過一個干爹，人稱岑少監(jiān)。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數(shù)珍宴上，曾抓住一個絳袍內(nèi)宦，此人招認，是干爹陳內(nèi)侍派他過來的，但實際上，宮中數(shù)得上號的內(nèi)官我都查過，并沒有一個姓陳的，即便有，也都是沒什么資歷的小人物?！?/br>
    章玉碗聽得很認真，及至此處，心頭一動。

    “你的意思，是我們一開始就聽錯了，他口中的‘陳內(nèi)侍’，實則是‘岑內(nèi)侍’？”

    當時周身混亂不堪，絳袍內(nèi)宦又生死關(guān)頭，驚嚇過度，他口音含糊，或者公主聽錯，都是有可能的。

    陸惟點點頭：“如果是這樣，整件事就都聯(lián)系起來了。假設(shè)這個岑少監(jiān)負責(zé)與數(shù)珍會勾連，又暗中與柔然人接洽，岑少監(jiān)的干兒子岑庭得知風(fēng)聲，無意間透露給博陽公主，博陽公主又和我父親說了。所以那些柔然人能在長安藏身，肯定有內(nèi)宦的協(xié)助，這個岑少監(jiān)，必是個從中串聯(lián)，舉足輕重的角色。”

    “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既然陛下承認宋今能請鬼神，還借先帝之口來延緩立太子，那宋今對他來說肯定還有用，即便最后查到岑少監(jiān)那里，我們可能也無法扳倒宋今?！?/br>
    畢竟皇帝總不能前腳剛用了宋今，后腳就把這個“能跟鬼神溝通”的長秋令給殺了。

    “不要緊，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先將那個刺客捉住再說。我猜他們這次，也許是擅自行動，畢竟我眼下死了，對宋今沒有任何助益，還可能會引火燒身。若是能讓刺客跟宋今狗咬狗，也是不錯的。”

    受了傷的章玉碗，語速很慢，她說完這番話，額頭立時沁出一層薄薄的汗。

    陸惟見狀，自然而然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子，為她拭去汗珠。

    卻見公主喘過這口氣，還有話繼續(xù)說。

    “陛下，果真像你說的，聰明卻多疑，他先殺趙群玉，后延立太子，每一步兇險又恰到好處拿捏眾人心思，將平衡術(shù)玩得爐火純青，可是……咳咳，阿父曾說過，以權(quán)謀治國，終落了下乘，為人若是懷揣險惡私心，至壞不過害人害己，但治國不走大道，卻會累及萬千生靈。”

    “我明白你的意思?！?/br>
    陸惟竟似早知她會說出這番話，嘴角露出淺淺笑意，

    “眼下是亂中有穩(wěn)，陛下既能暫時維持這根絲線而不令各方妄動，我們靜觀其變就是?！?/br>
    他又看了一眼刻漏。

    將近丑正三刻。

    “殿下，臣該走了。”

    不知怎么的，進來之前紛擾繁亂的心緒，在經(jīng)過這片刻的交談之后，反倒變得一片平和。

    他的內(nèi)心宛若天地寧靜，月色溫柔。

    陸惟親眼看著公主抵擋不住疲憊，沉沉睡去，又親手為她掖好被子，這才起身悄然離去。

    待他踏出公主府，再回望燈火昏暗的正院，心中竟生出些許眷戀，仿佛身體被溫柔鄉(xiāng)沉沉擁住，不愿離開，直到夜風(fēng)吹來，面上冰涼，他那僅存的一點溫柔神色被徹底抹去，心中恢復(fù)冷靜與縝密時，陸惟這才上馬，一路往來時疾馳而去。

    第86章

    寅初一刻，天色沉沉。

    日光還未照亮天空，長安城內(nèi)的百姓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穿衣洗漱，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活。

    永隆坊附近亦是如此。

    如果說長安城外的人聽見長安這兩個字，首先想到的是堅固如鐵高大巍峨的城墻，是綠鬢如云裙帶飄搖的仕女，是歌舞升平日夜繁華的景象，但其實長安城內(nèi)，還生活著相當數(shù)量的普通百姓，他們與長安之外的尋常人并沒有什么不同，一日三餐，皆賴生計，頂多是因為生在天子腳下，比別處多了些見識，聽見小道消息也快一些。

    此時從市井遠近傳來的，是街坊鄰居互相打招呼的聲音，伴隨著說笑和談?wù)搨髀?，免不了要提起昨晚的戒嚴和搜查，還有據(jù)說長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于是聲音一下子又低下去，只是在清晨的永隆坊，這樣的竊竊私語依舊能有些許動靜被隔著一堵墻的人聽見。

    從墻下走過的人戴著一頂女子常戴的冪離，身上穿的卻是文士的衣裳，還系著披風(fēng)，只因他身量壯實，衣裳顯得有些鼓鼓囊囊。

    冪離之下，遷耶昨夜狠狠心，直接把頭發(fā)胡子全剃了，他竭力淡化眼神的兇狠，擺出一副低眉順眼，腳步匆匆的模樣，希望能借此瞞天過海。

    遷耶原本還想裝成僧侶，那樣會更好過關(guān)，畢竟如今佛道盛行，無論中原西域，天南地北，對出家人都是相對禮遇寬松的，但聞英那宅子里沒有僧袍，他也無法出去尋找，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聞英的令牌，想要扮成宮中內(nèi)官。

    一切看似很順利，從巷子出來時，遷耶沒發(fā)現(xiàn)外面還有搜查的兵卒。

    他暗暗松一口氣，這都在預(yù)料之中，畢竟搜了整整一晚上，那些兵卒也早就疲憊不堪，再說南城距離長公主遇刺的地方很遠，那些人再也想不到他會藏在這里，他只需要再過了出城檢查那一關(guān)，就徹底自由了。

    遷耶有些緊張，畢竟他的傷口還隱隱作痛。

    離開巷子再七彎八繞走一圈，遷耶就出了永隆坊，但他沒走大道，依舊進了旁邊的同安坊，再在同安坊內(nèi)兜一圈，從同安坊后邊的墻根遛向南城門。

    人漸多了起來，遷耶也逐漸放下心，他已經(jīng)看見城門了。

    那里稀稀落落幾個士卒把守，比平日是多了點人，但這點人也不足以說明他們對昨夜的重視，估計是真的搜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