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聞英忍怒道:“這是灶上早前剩下的,我給熱了熱,有得吃就不錯了,現(xiàn)在三更半夜的,誰能生火做飯,豈不是更引來旁人窺伺懷疑!” 遷耶瞇起眼:“你現(xiàn)在待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別忘了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一條船上的人,用你們中原人的話說,船翻了,大家都要掉水里淹死!” 聞英:“你都已經(jīng)坐在這里了,說這些有什么用?對了,你同伴呢,該不會折在那里了吧?” 遷耶咧嘴一笑:“他死了,一換一,不虧?!?/br> 果然是出人命了! 這人同伴兄弟死了,他竟還笑得出來,柔然人果真狼心狗肺! 聞英心急如焚,卻還勉強(qiáng)壓抑。 “死的是誰?是不是長公主?” 遷耶卻不肯正面回答他:“你猜?!?/br> 聞英恨不能直接抄起墻邊的磚頭給對方來這么一下,但他卻只是想想,不敢妄動,因為這個柔然人非常兇悍,手上還沾了不少血,要真逼急了,對方是會狗急跳墻的。 然而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不禁道:“上回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你們既然在長安落腳,就要遵守我們的規(guī)則!長公主現(xiàn)在頗得天子看重,又回來沒多久,全長安都盯著,眼下她與我們主人也沒有不死不休的矛盾,你卻忽然橫插這一手,將我們拖下水,你有沒有想過后果?此事一出,我主人必然不可能再跟柔然人合作了!” 遷耶似笑非笑:“你們主人想罷手,為什么我們也要罷手?柔然人又不是你們的手下,既然我們來了,就沒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別忘了,我們能待在長安,也是你們的安排,事情敗露了,查到你們身上,你們也跑不掉,所以你現(xiàn)在最好幫我逃出去,只要我離開長安,你和你們主人,就都安全了?!?/br> 聞英怒道:“刺殺長公主乃是死罪,我怎么幫?!你以為長安是你的草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因為你的魯莽,整座長安城都被驚動了,到處都是禁衛(wèi)兵卒在搜查,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查到這里來,現(xiàn)在根本沒地方給你躲了!你只能等到天亮,像來時那樣,假扮西域來的胡商混在百姓里設(shè)法出城?!?/br> 遷耶摸著下巴想了一下:“若我躲在地窖呢?現(xiàn)在既然是最嚴(yán)的時候,那我可以不在這個時候出去,你每天給我做飯送飯,等風(fēng)頭過了,我再出去,要容易許多?!?/br> “不行!”聞英想也不想就拒絕,“你根本就不知道,現(xiàn)在禁軍十二衛(wèi)全都發(fā)動了,挨家挨戶查地窖和暗室,再說這院子是臨時租下來的,地窖里全都是腌菜,還未清理,根本無處可躲?!?/br> “長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挨家挨戶搜遍地窖?旁的不說,就是那些達(dá)官貴人的屋子,他們就不敢搜吧?”遷耶根本不信,“那我就在屋子里,等他們搜到這里了,你去出面,亮出你主人的身份,讓他們走?!?/br> 聞英氣急敗壞:“你瘋了嗎,我亮出身份只會讓他們更加警惕!” 遷耶冷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等死吧!反正就算我死了,等我們大汗攻打中原,一樣會為我復(fù)仇,我就是柔然至高無上的勇士!” 聞英卻捕捉到他話語里的信息。 “敕彌要出兵?我們怎么沒得到消息,該不會是你信口開河吧?” 遷耶不屑:“你算個什么東西,為何要告訴你?等你主人來了,再說也不遲,反正你也準(zhǔn)備形勢不對就隨時將我扔出去,我不覺得我們還有什么合作的必要,等見了大汗,我會把你們的態(tài)度也稟告他!” 聞英實(shí)在受不了他了! 這個柔然人,張口閉口就是威脅,態(tài)度傲慢,又魯莽無腦。 他們竟還在長安發(fā)動刺殺,也不想想長安是干這種事的地方嗎?! 人家何忡兵變?nèi)氤?,還得有內(nèi)應(yīng)和大軍呢,這兩個柔然人單槍匹馬,居然就去刺殺長公主! 那可不是一般的皇室,即便無權(quán)無兵,長公主如今也是全長安萬眾矚目的人物,在這種時候動這樣的人物,明擺著當(dāng)眾打天子的臉,打整個北朝的臉! 最可恨的是,明明不是自己這邊讓他們?nèi)⑷说模瑢Ψ浆F(xiàn)在被追逃,竟還要把他扯上! 柔然都已經(jīng)快被消滅了,剩下一小撮人逃到敖爾告自立王庭,自稱大汗,也敢不知羞恥大放厥詞! 聞英已經(jīng)起了殺心。 此人留著絕對是個隱患,與其等對方被捉住暴露自己,不如先下手為強(qiáng)。 死了的柔然人,自然不會再亂說話了。 但他還在等。 聞英一邊與他周璇說話,轉(zhuǎn)移對方注意力,一邊等那碗湯的藥效發(fā)作。 “好好,我不算東西!”聞英故意表現(xiàn)得很憤怒,“但你還敢說你不是信口開河?就憑你們?nèi)崛滑F(xiàn)在那點(diǎn)人馬,如何談得上攻打中原,雁門關(guān)鐘離的威名,你當(dāng)是鬧著玩呢?” 遷耶在他眼里已經(jīng)是死人,他現(xiàn)在只想多套點(diǎn)消息,好回去領(lǐng)功。 這長安城里的蕓蕓眾生,每日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思,為了衣食住行榮華富貴而絞盡腦汁各出奇謀,聞英和遷耶二人此刻也是心思各異,尤其是聞英,腦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千回百遍。 許多上位者都抱著一種心理,讓下屬去做一件事,下屬就一定會也一定要依樣畫葫蘆地完成,殊不知下屬同樣也是人,同樣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私利,事情能順利,往往是因為殊途同歸。 譬如現(xiàn)在,遷耶和同伴奉敕彌可汗之命,假扮胡商來到長安潛伏,與聞英的主人暗中聯(lián)絡(luò),由于彼此之前有過合作,聞英的主人也想將他們當(dāng)作一枚暗棋來布置,等著關(guān)鍵時刻起作用。 誰知遷耶等人不按安排走,他們恨透了長公主,借著聞英主人的關(guān)系暗中摸清布防,冷不防就來了一出大的,直接刺殺長公主! 聞英現(xiàn)在也不想按照上面的安排走了,他想直接滅了遷耶的口,反正這處院子眼看就要暴露,再留著當(dāng)暗樁也無用。 聽見聞英的試探,遷耶也不以為意,摸了摸胡子。 “以我們大汗的勇猛,若不是姓章那娘們在我們?nèi)崛桓惴只?,大汗早該統(tǒng)領(lǐng)柔然了,如今即便在敖爾告,用你們漢人的話怎么說,東山再起?對,我們大汗也能東山再起,鐘離算什么,這老小子在雁門關(guān)多少年了,聽說前陣子還病了一場,早就快不行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那主人跟我們大汗合作,不也是看好大汗嗎?事到如今也不妨給你交個底,大汗說了,只要你們主人能在長安說了算,大汗自然可以配合你們,牽制朝廷北方的兵馬,還有李聞鵲那邊,上次他能贏,純粹是運(yùn)氣好,趁著柔然內(nèi)亂才下手,再來一次,可就輸贏不好說了!” 聞英還是頭一回聽見這些,他目光閃爍不定,語氣也跟這狐疑起來。 “那你們要什么?柔然人總不可能突然發(fā)善心,助人為樂了吧?” 遷耶爽快告訴他答案:“很簡單,我們只要原先的土地,就是被李聞鵲拿走的西州一帶,秦州以西,土地我們守不住,也會絆住我們的腳步,我們要的是那片土地上的財貨和人口!” 他放完豪言之后,感覺眼皮沉重,不由皺起眉頭,好像意識到什么,但睡意沉沉襲來,遷耶很快歪倒趴伏在案上,連空碗都弄翻滾落在地。 聞英當(dāng)即不再猶豫,飛快拔出早已藏在身后的匕首,撲過去就往對方要害插去—— 他的手被緊緊攥住。 聞英對上遷耶睜開的眼睛,大驚失色。 “你是裝的?!” 遷耶一言不發(fā),手臂一扭,就讓聞英痛叫出聲。 他直接將桌案掀起,重重砸向聞英,后者被壓在案下,遷耶直接撲上去,一手摁住對方口鼻,一手抓起聞英掉落的匕首,反手往對方身上就是狠狠一插! 一次! 抽出,反手又是第二次插入! 再抽出,插入! 聞英從睜大雙眼唔唔出聲,到雙目失去焦距,身體不再掙扎。 遷耶終于松開手,對方腦袋隨即歪向一邊,不動了。 “龜孫子,還想暗算爺爺我,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遷耶狠笑,卻牽動身上傷口,笑容變得猙獰,捂著傷口喘氣。 血腥味彌漫開來,也不知道是聞英的尸體,還是遷耶自己的傷口裂開,他要起身實(shí)在費(fèi)勁,索性躺在尸體旁邊歇息,腦子一邊思索。 長安一般是寅時不到開門,今天出了事,可能會晚點(diǎn),但再晚也不可能比寅時晚多少,因為長安如此之大,搜索非常困難,晚開一個時辰也未必能找到他,反倒還會耽誤許多事。 他想要安然離開,就不能太早去城門那里等著,否則容易被盯上,現(xiàn)在四處都是兵卒,也不好在附近藏身,只能掐著點(diǎn)去。 遷耶深知自己的容貌有異中原人,來時是以胡商的身份入城的,現(xiàn)在要走,單獨(dú)一人肯定是被盤查的重點(diǎn)對象,尤其是一個胡商…… …… 長安,同樣是丑初二刻。 一具尸體面前。 兩個活人。 尸體是刺客。 不管他身前有過什么經(jīng)歷,身手如何高強(qiáng),此刻也只能躺在墊著木板的地上。 雙眼圓睜,死不瞑目。 但在場兩個活人都沒有去給他抹眼睛讓他瞑目的意思。 活人之一的老吳,則蹲下身,在尸體旁邊仔細(xì)察看。 “廷尉,此人身上有兩處傷口,一處在腰肋,受的是劍傷,這一劍直接將他脾臟給穿透了,出血過量,另外一處……” 他費(fèi)勁將尸體抬起一邊,翻過身。 “另外一處在脖頸,這兩處都是致命傷,哦,脖頸這根簪子插得可真夠深的,可見當(dāng)時簪子主人必是用盡力氣,直接整根沒入,這簪子的款式……” 老吳是大理寺的仵作,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跟著陸惟勘尸了,現(xiàn)在大半夜被喊起來也是常事,只不過上司官升一級,直接成了他們大理寺所有人的主官。 說話間,他湊近看了看。 “嗯,應(yīng)該是長公主之物,您可要拔出來洗洗干凈,給殿下送過去?不過聽說殿下也受了重傷,如今生死不明……” “我要找的不是這些?!?/br> 陸惟一直在另一邊沉默檢查尸身,終于出聲了。 “嗯?”老吳一怔。 “刺客死因現(xiàn)在不是最重要的,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從他身上找到他之前所在的位置,從而挖出他的同黨?!标懳┏谅暤溃按炭涂隙ú皇桥R時冒出來的,他們知道長安換防,也知道那段路,那個時間,街上只有公主馬車,必是在長安潛伏已久,甚至有人接應(yīng),所以,我想找出他們藏身的宅子,他的同黨,那個僥幸逃掉的柔然人,受了傷,必然也會回到熟悉的地方療傷?!?/br> “這……”老吳面露難色,“長安這么大,恐怕……” 陸惟道:“我知道很難,但沒有時間了,城門最遲寅時必須要開,一開城門,刺客更好逃跑,到時候就真的無處可尋。我們必須在寅時之前,趁現(xiàn)在所有人力都集中在搜查上,把人找到?!?/br> 他的語氣由頭到尾都很平靜,但這平靜之中,又蘊(yùn)含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 老吳怕上司失望,沒敢把話再說死,想了想,就道:“會不會在平康坊或崇仁坊附近,那邊頗多西域商賈棲身,還有樂坊伎館,刺客藏身在那里也不顯眼。” 陸惟搖頭:“那一帶雖然人來人往,平時出入也許不惹人注目,但他身上帶著兵器,又要掩人耳目,再找那個地方藏身,反而容易暴露,所以平時應(yīng)該也藏身于民宅之中,晝伏夜出?!?/br> “我方才找到一些線索,你來幫忙看看?!?/br> 陸惟彎腰,用短匕從尸體靴底刮下一層?xùn)|西。 老吳將燭臺抬高,仔細(xì)端詳。 “是木屑?” “還有一點(diǎn)油漬。”陸惟道,“木屑和油漬都還比較新,也沒有被摩擦掉,這說明他出來時,可能同時經(jīng)過了油坊和木工坊?!?/br> 老吳聽他這么一說,倒是醒過神來,忙在其它地方也跟著找。 “還有他衣裳后面!” 陸惟看見老吳從尸體后面的衣擺小心翼翼摘下一綹白色絲絮。 “是棉絮?” “是!”老吳點(diǎn)點(diǎn)頭,“您再細(xì)看,上面還有槐花的花瓣!這時節(jié)正是柳絮飄飛,但槐花還沒開透,所以花瓣幼小,街槐巷柳,他這應(yīng)該是先從巷子里出來,城中柳樹遍地,但種槐樹的地方應(yīng)該不多……” 這些槐樹和柳樹,都是建城初期留下的,如今已經(jīng)形成長安一景,尋常百姓很少會主動再去栽種新的樹木,即便有,一般也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種。 說到這里,老吳有點(diǎn)卡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