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章玉碗莫名感覺詭異,自然不會去坐宋今身旁的座席,而是走到左邊的空位。 待她落座,皇帝對宋今點點頭。 “開始吧?!?/br> 宋今不言語,食中二指捏起一張符紙,抖了抖。 符紙無火自燃。 他捏著燃燒的符紙在空中畫了個道家符篆。 火光在昏暗中拖曳尾巴,印在他們的眼底深處。 香爐里,三根香裊裊燃起。 另一只手里的鈴鐺響了。 章玉碗一直在觀察他。 只見宋今先是閉目沉吟,而后,表情陡然為之一變,如同軀殼里換了個人,悲喜不再由這具軀殼控制。 那眉間仿佛永遠是微微皺著的,就像永遠有解不開的難題,但他的目光是溫和無害的,以至于小時候經(jīng)常被阿姊仗著年紀欺負。 章玉碗目光一凝。 如果真是裝神弄鬼,這也太像了! 但幾息之后,她定了定神,就完全平靜下來了。 據(jù)說宋今十幾歲入宮,入宮前是乩童,這些年他默默無聞,直到當今天子,方才飛黃騰達,也就是說過去數(shù)十年里,如果他暗中觀察先帝行止,加以模仿,并不奇怪。 “阿姊……終于回來了,我沒看錯吧……” 他不出口還罷了,一出口,連聲音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不相似的地方,是宋今原本的嗓音。 而相似的地方,是先帝章榕的說話語氣、韻律,乃至停頓習慣。 如果章玉碗在猝不及防之下聽見這個聲音,會真以為自己弟弟復生了! 她微微蹙眉,沒有急著說話。 皇帝卻開口了。 “兄長,的確阿姊回來了,先前你一直記掛,今日終于可以安心了!” “終于……可以安心了……” 宋今復述著他的話,語調(diào)悠悠的,卻讓人瘆得慌。 章玉碗記得章榕從小就是這樣慢吞吞的性子,連說話也慢半拍,旁人一度以為這位先帝表達有些問題,但長大之后,章榕就很少那樣去說話了。 “兄長,阿姊不相信真的是你,你能說一些事情,給阿姊解惑嗎?”皇帝又道。 “阿姊……從小愛看書,性子卻,閑不下來,到處跑,翻墻,捉弄我的太傅……” 這些事情,只要在宮里待得久一些,都是知道的。 “啊,還有那只蜻蜓……” 章玉碗心頭一顫! 她的心像掉入無盡深淵,一直往下沉。 “那只蜻蜓,夾在書里,我找不到了……” 皇帝訝異地望向她:“什么蜻蜓?” 章玉碗道:“有一年夏天,我在湖邊撿到一只死掉的蜻蜓,就把它夾入先帝經(jīng)常翻看的書頁里,想要嚇他一跳,后來果然把先帝嚇得大叫,還引來父皇責備,結果后來反倒是先帝,將那只蜻蜓夾到書里,當作書簽,還說等我的孩子出世,他要拿來嚇唬外甥……”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但這樣一樁小事,雖非秘密,也應該只有他們姐弟二人知道,宋今若裝神弄鬼,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皇帝聞言,點點頭:“是了,看來果真是兄長來了。” 章玉碗實在忍不住,將滿腹狐疑問出一句:“先帝駕崩歸天,為何魂魄徘徊陽間不去,還能屢屢被招來問話?” 眼看皇帝這熟練架勢,應該也不是頭一回跟先帝“溝通”了。 皇帝只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倒是“宋今”朝她望來,雙目空洞無神,如提線人偶,在幽香之下格外陰沉。 “阿姊……我是被害死的……” 章玉碗渾身寒毛直豎,倏地看向皇帝! 皇帝卻對她點點頭:“當日,兄長病重,我們都被攔在外面,只有趙群玉進去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跟兄長說了什么,然后,趙群玉就出來,宣布兄長賓天了。當時我便有疑惑,兄長縱然病體沉疴,那陣子在太醫(yī)的調(diào)理下還有起色,卻忽然就急病去世了?!?/br> 章玉碗攥緊掌心,嘴角早沒了平日里經(jīng)常翹起的弧度。 “趙群玉本人,他如何說的?” 皇帝:“朕曾旁敲側擊,他自然死不承認,當時朕勢單力薄,剛剛登基,根本不可能跟趙群玉抗衡,只能先把這個疑惑埋在心里。直到宋今……兄長說出來,也算間接證實了這個懸案。只是趙群玉已經(jīng)死了,死無對證,再也無法證明此事?!?/br> 章玉碗沉默片刻:“……能召到趙群玉的魂魄出來對質(zhì)嗎?” 皇帝搖搖頭:“朕試過,行不通,這招魂術也不是任誰都能靈驗,有些魂飛魄散早已無跡可尋,有些去轉生投胎了,兄長情形特殊,據(jù)宋今所言,他生前病重,魂魄本來不全,加上橫死,怨氣不散,竟是一直徘徊在宮城附近,這才能請來問話?!?/br> 未等她說話,“宋今”一點點扭曲了表情。 “被子,好悶……他將那東西摁在我的鼻子……我喘不過氣了……好難受……” 他像是被掐住脖子無法呼吸,竟真的青了臉色,雙目凸出。 “兄長,趙群玉已經(jīng)死了,我為你報仇了,此事過后,你就可以消除怨念,安生去投胎了!”皇帝緩緩道,“今日趁著阿姊在此,正好我有一事不決,想問問兄長。” “宋今”鐵青的面色緩緩消退,他閉上眼,表情逐漸沒有那么猙獰。 這些自然而然的細微變化,常人根本做不出來。 若是作假,章玉碗真要佩服他了。 “說……”閉目的“宋今”沒有睜眼。 皇帝:“朝臣欲說服朕立太子,但朕至今未有決斷,兄長有以教我?” 章玉碗:…… 今日的震撼委實太多了。 她只能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不如我還是先回避吧。” 皇帝擺手:“不必,阿姊不是外人,今日也只有我們姐弟三人在場?!?/br> 章玉碗:……那不是還有宋今,被先帝“附身”了就不算人是吧? 這話她自然不會說出來。 “宋今”沒有睜開眼睛。 “你今年,該有二十五了吧……” 皇帝點點頭:“上個月正好過了二十五的生辰?!?/br> “當初,你是何時,被立為太子的……你自己可還記得……” 皇帝道:“二十二歲?!?/br> “宋今”又問:“章凌如今幾歲?” 皇帝道:“六歲生日還未到?!?/br> “宋今”:“那你……緣何著急?” 皇帝嘆道:“大璋立國不久,幾代皇帝壽命卻都不長,我只怕自己天不假年,屆時來不及確立大統(tǒng),為后世子孫埋下隱患?!?/br> “宋今”語氣緩緩:“不會……你誅趙群玉,滅柔然……已是不世功績,此可延壽……” 皇帝喜上眉梢:“若果真如此,那便奉兄長之命,暫不立太子了。犬子年幼,資質(zhì)未明,留意幾年再做決定也不遲!” 章玉碗:…… “宋今”緩慢點點頭,面色灰敗,似已耗盡全身精神,倦極了一般。 此時香也燃盡了,殿內(nèi)檀香濃郁,揮之不去,原本就昏暗的光線更為渾濁,章玉碗竟隱約看見一縷青煙似從宋今腦后飄出,與周身煙氣混雜,最終杳然無蹤。 宋今也緩緩趴倒在案上,渾身被抽取筋骨,綿軟無力。 “阿姊,我們先出去吧,他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了?!?/br> 皇帝說道,他起身走向殿外,親自開了門。 門外沒有守衛(wèi),想必奉帝命都離遠了些。 外面天光照進一條縫隙,宛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邁出門檻時,章玉碗只來得及回頭朝里面望去一眼。 宋今依舊倒伏著,昏暗空曠的偏殿內(nèi),他顯得渺小無比。 可正是這個渺小的軀體,剛剛以她弟弟,也就是先帝的身份與他們對話,并讓當今天子作出影響朝政乃至北朝的決定——暫時不立太子。 章玉碗收回目光。 “阿姊有些神思不屬,可是嚇到了?” 兩人在太極殿重新坐定,皇帝關切看著她的神色變化。 章玉碗苦笑:“是有些突如其來。” 皇帝了然笑笑:“我頭一回看見宋今施展如此神技,也沒比你好多少,阿姊不要怕,那是先帝,也是你的親弟弟,他不會傷害我們的?!?/br> 章玉碗忍不住問:“宋今能否請來父皇的魂魄?” 皇帝:“皇伯?皇伯駕崩多年,早已升天了?!?/br> 章玉碗:……按需出現(xiàn)是吧? 皇帝:“朕原先也不信,不過宋今幾回都能說出我與先帝獨處時的對話,此事斷無第三人知道,而且先帝魂魄也非時時都能請過來,今日正好恰逢吉時,與先帝八字相符,宋今這才能起壇作法。阿姊你看呢?” 章玉碗沉吟片刻:“我與先帝,也有十年未見了,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此事玄之又玄,我未敢輕易斷言,但若陛下篤定,必然是有陛下的道理?!?/br> 這話模棱兩可,但也給皇帝留下足夠的余地。 皇帝點點頭:“阿姊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