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誰也不知道一覺醒來,長安城會不會忽然就變了天。 楊園還在絞盡腦汁猜誰會是放何忡入城的內(nèi)鬼,就聽見陸惟道:“鍋子要冷了,先吃東西吧。” 你這還有心思吃東西?楊園張了張嘴,又默默合上。 不吃東西又能如何,難不成他們餓死了還能影響天下大勢? 無論是誰,此時也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他們既然無法沖到長安城去掃蕩一切阻礙,也不可能讓一切恢復(fù)原樣,那就只有吃飽飯,旁觀局勢發(fā)展了。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楊園悶悶想道,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羊rou,不忘蘸料再送入口中,狠狠咀嚼,像在咬某人的rou。 至于他這一腔悶氣要發(fā)向誰,連楊園自己也不清楚。 發(fā)向方良?方良已經(jīng)死了。 至于其他人,似乎也不是始作俑者。 要罵何忡,人家也聽不見。 楊園郁悶道:“京城如今三足鼎立,趙群玉、嚴(yán)觀海、宋今,任何一方都有權(quán)有勢,他們不可能引狼入室,當(dāng)那個內(nèi)鬼把何忡接進去,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會不會是禁軍里面的某個將領(lǐng)干的,也許是何忡給他許諾了什么潑天富貴,讓他鬼迷心竅,寧可鋌而走險?要我說,宋今以鬼神之說而得幸,嚴(yán)觀海以外戚而得高位,這些人本來就是走了捷徑,若其他人見而起念爭相效仿,也不奇怪!” “你漏了一種可能?!?/br> 陸惟的聲音讓他不由抬頭望去,便見這位豐神俊麗的大理寺少卿露出一絲極為古怪的笑容,如暗夜幽魅,惑人心神。 “若是天子授意,讓何忡入城的呢?” “這怎么可能?!”楊園失聲道。 何忡造反,本來就世俗難容,至好的結(jié)局也是像方良那樣,自戕而死。 至今他們誰也不知道何忡造反的倚仗是什么,以他那樣一個細(xì)密周全的性格,怎么就愿意跟方良一塊冒險,在方良死后,依舊不管不顧沖向長安? 除非何忡一早就知道,長安城的大門一定會為他敞開。 是誰在長安,給了何忡這樣一層保證,能讓何忡相信對方? 陸惟的話在楊園腦子里揮之不去,一旦接受了這種可能性,他的猜測就會鬼使神差,變得越來越荒誕魔幻。 若長安變天…… 若陸惟的猜測是真的…… 那皇帝圖什么? 借刀殺人?隔山打牛? “那李聞鵲呢?他不會有事吧?” 楊園想起他來,李聞鵲現(xiàn)在可能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想要忠君勤王。 陸惟道:“如果是我說的那種可能性,李聞鵲反倒是最安全的,赤膽忠心者日月可鑒,君王也只會更加信重他。但如果何忡真的跟長安城內(nèi)某支禁軍勾結(jié)才里應(yīng)外合的話,對方到時候肯定用天子威脅,讓他進退兩難,反倒說不好了?!?/br> 看來他已將所有可能性都鋪陳出來,想得清清楚楚了。 公主道:“現(xiàn)在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待長安那邊傳來的消息,我已讓素和繼續(xù)去打聽了,那邊一有風(fēng)聲,就會過來稟報的?!?/br> 楊園口干舌燥,禁不住仰頭喝了好幾杯酒! 他還想繼續(xù)細(xì)問下去,陸惟卻不肯多說了,轉(zhuǎn)頭與公主低聲說話。 兩人腦袋幾乎挨在一塊,耳鬢廝磨,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在面對驚濤駭浪依舊能鎮(zhèn)定自若的二人,此刻似乎也與尋常那些小兒女沒有區(qū)別。 換了其它時候,楊園可能會調(diào)侃一下,但現(xiàn)在他卻沒有心情。 “劉侯,你就不說點什么,你全家可都在京城!” 楊園見劉復(fù)一直不吭聲,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 誰知后者不經(jīng)撞,直接就往后面倒! 楊園嚇一跳,忙把他扶住。 “怎么幾杯濁酒也能醉成這樣!” “我沒醉!”劉復(fù)忽然睜大眼,“誰說我醉了!” “你沒醉?那你告訴我這是多少?” 楊園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動,劉復(fù)粗暴將之拽下來,差點沒把楊園的手指拽斷,痛得他慘叫出聲。 “我沒醉,我就是難受……” “你松手,松手!” “裴大他們就這么死了,我怎么都沒想到,我被關(guān)一陣出來,他們就沒了……”劉復(fù)嗚嗚哭了起來,“要不是我自大疏忽,他們就不會死了!” 這件事壓在他心頭很久,最近劉復(fù)看上去也跟沒事人一樣,仿佛已經(jīng)從被關(guān)暗牢的陰霾里走出來,可要真走出來,他也不會一言不發(fā)埋頭喝悶酒了。 “是我害了他們,人死而復(fù)生,我想回去給他們家屬送錢,我想給他們在寺廟里立牌供燈,可我就算做再多,也彌補不了了!對不住,對不?。 ?/br> 楊園的手指被對方緊緊攥住,怎么都抽不出來,他也快哭了。 “你松手,我再陪你一塊哭,我又不是裴大,你摟著我哭有什么用啊!” 劉復(fù)哭得更大聲了:“我倒是想摟著殿下哭,可我也不敢啊!” 楊園:…… 公主和陸惟都沒有勸的意思。 像劉復(fù)這種情況,最好自然是讓他痛痛快快發(fā)泄出來,否則塊壘郁結(jié),遲早都要出事。 陸惟很清楚,當(dāng)一個人悲傷到了麻木的境地,別說哭,心頭只會悶悶的發(fā)麻,看何人何事都灰暗絕望,即便行走亦如墮深淵。 劉復(fù)能哭出來,反倒是好事。 “素和是殿下臣屬?” 公主正伸手去撈湯鍋里的豆腐,冷不防陸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音量雖然不高,卻因離得近,酥麻震顫,毫無防備,差點就讓她放走了豆腐。 guntang湯汁濺起落在公主手上,她嘶的一聲,忙縮回手。 下一刻,包著冰塊的帕子已經(jīng)貼上她的手背。 “別動?!标懳┑?。 由于降溫及時,公主沒感覺到燙傷的疼痛,反倒是被冰塊凍得皮膚發(fā)疼。 “好了好了!”她忙道。 “要多放一會兒,才不會留痕?!标懳]挪開。 “陸郎君似乎經(jīng)驗豐富。”公主瞅他。 “好了,回頭還是得上點藥?!标懳┻@才道,將冰塊拿開?!拔冶簧竻挆?,僥幸撿回一命,之后就在鄉(xiāng)下生活,那些仆人名義上照顧我,實際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著我不小心意外身亡,好去向主人報喜。當(dāng)時后廚經(jīng)常尋不到人,我便只好自己生火燒飯,因為年紀(jì)小,鍋鏟拿不大動,經(jīng)常會砸傷燙傷,也有一回被灶臺下的火星苗子濺到——” 他挽起袖子,公主這才看見他胳膊靠近手肘處有塊疤痕,由于歲月久遠(yuǎn)顏色沉淀,與周圍的肌膚區(qū)別明顯。 “當(dāng)時天氣熱,也沒有什么冰塊冰雪給我敷,我小時候性子要強,咬牙忍著不去敷藥,傷口差點就好不了了?!?/br> 他輕描淡寫,但公主知道,情況肯定不是他說的那么簡單。 只怕當(dāng)時就算陸惟不要強,也很難找到大夫,只能咬牙忍過去。 “你恨過的吧?!惫鬏p聲道。 “恨過。”陸惟也沒隱瞞,面色淡淡,“我天天在磨刀,心想就算背上弒父的名頭,也要跑回長安,堵在那人下朝的路上,一刀子過去,一了百了。但就在那一年,洪澇之后天太熱,發(fā)生了很嚴(yán)重的瘟疫,我在的那個村子,十有八九都死了,平日跟我一塊玩耍,愿意搭理我的伙伴,因為家里大人死絕了,剩下他一個,又染上瘟疫,被人送到村子外頭,我知道他肯定餓壞了,偷偷帶了吃的去找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正在啃咬死去親人的尸體?!?/br> 驚世駭俗的恐怖場面,被他以這樣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描述出來。 那等修羅地獄般的慘狀,公主能想象,卻不愿去想。 “他恐怕已經(jīng)意識不到那是他的親人”。 “是,都已經(jīng)到了絕路,他病得神志不清,一心就想活下去,哪里還分得清自己吃的是什么。我去的時候,那親人一條胳膊都被他撕咬下一半了……” 說到這里,陸惟微微蹙眉。 故事本身沒有什么,說也說了,只是眼下他們還在吃飯。 不過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頭劉復(fù)抱著楊園嗚嗚大哭,也哭不動了,楊園終于能把手指抽回來,只是衣服都被對方當(dāng)成抹布,皺成一團,跟腌菜似的。 楊園也掙扎累了,懶得掙扎,隨手拿了根筷子,把碗拖過來,一邊敲一邊唱,一副狂放不羈的名士作派。 “人生自來苦,譬如朝與露。何必懷憂思,不若飲杜康……” 他現(xiàn)編現(xiàn)唱,自娛自樂,渾然不管公主和陸惟在唱,自己的嗓音會不會荼毒旁人耳朵,兀自進入忘我境界。 連醉得不行,趴在桌上昏睡過去的劉復(fù),也禁不住皺起眉頭。 公主神智還清醒,自然聽不下去,她直接捂住耳朵,又忍不住指揮陸惟。 “快把他敲暈,要么把他扶到外頭去醒醒酒!” 陸惟難得看見她如此幼稚模樣,不由笑出聲。 他覺得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看廊下燈影晃動模糊,再看公主,視線里竟連對方臉頰也染上一層光暈,仿佛圓月。 皎潔無瑕,勝若明珠。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掏了掏,沒找到預(yù)料中想找的東西,不由露出疑惑神色。 “你在找這個嗎?” 公主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個油紙包,從里面揪出一顆雕梅,順手送入口中。 陸惟略略一呆,面若鎮(zhèn)定:“我似乎沒說要送給殿下?!?/br> 公主:“不是送我,你要給誰?你也不愛吃這個。” 陸惟:“我路過看見了,順手買的,他們家只有雕梅了?!?/br> 公主狡黠一笑:“這上邽城只有兩家賣雕梅的,一間就是上回常去的,他們家的梅子蜜煎都被亂軍打砸了,只有城西的另外一間才有,城西那鋪子離這里很遠(yuǎn),若非特意尋訪過去,又繞了遠(yuǎn)路,如何能買到這雕梅?” 陸惟眨眨眼:“我預(yù)知今日赴宴,特意買來解膩的?!?/br> 公主笑吟吟:“陸惟你是不是永遠(yuǎn)能眼睛不眨說出無數(shù)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