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為了撬開他的嘴巴,張合不可避免用了點刑,但這世上多的是刑罰不必傷身,卻能令人恐懼到極點的。 “周逢春,其實你根本就不是沈源之子?!?/br> 陸惟沉默半晌,第一句話卻讓周逢春有些意外。 “我以為你會問我數(shù)珍會的事情?!?/br> 陸惟沒有跟著他的腳步走,徑自道:“真正的沈冰,應該早就被你們殺了吧?” 事已至此,這問題倒沒什么不能回答的。 周逢春搖搖頭:“我們沒殺他,他是自己嚇到失足跌落山崖死的。沈源出事之后,我奉命去找沈冰,原想以沈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他必然滿腔怨恨,足以為數(shù)珍會所用,但他見了我們,就以為我們是要哄騙他去殺掉的,嚇得掉頭就跑,一路奔上山崖,我們的人親眼瞧見他自己跌下去了。后來沒法子,我才只能喬裝沈冰,反正沈源老家的老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外面也沒人見過沈冰。” 陸惟道:“你在口供上說,沈源之死與你無關。既然你連沈冰之死都如此清楚,若不是參與了沈源的案子,又怎么會在他死后趕去他老家?” 周逢春道:“當初沈源被押送上京,你們北朝有人找上數(shù)珍會,希望我們在中途伺機刺殺沈源滅口,被數(shù)珍會拒絕了,因為我們不想蹚這趟渾水。后來沈源在入京當天就死了,我們就知道是對方自己出手了?!?/br> “陸郎君,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早就能想到,沈源的案子與數(shù)珍會無關,數(shù)珍會其實只是一個打手,一個珍寶銷贓的當鋪,我們在北朝的滲透,尚沒有你想的那么厲害,我們只是與北朝一些人合作,拿錢辦事罷了。” “我們后來之所以去找沈冰,是因為李聞鵲上任之后,直接就打了柔然,還打贏了,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如此堅決,比沈源還瘋,你們北朝皇帝竟也有如此魄力,當時許多人都大為震驚。李聞鵲既然容不下柔然,肯定更容不下數(shù)珍會在永平城地下的經營,所以我們想利用沈冰的身份來達到一些目的,誰知沈冰陰差陽錯死了,我們只好改了計劃?!?/br> 這些內容,與陸惟先前知道的有些出入,但大體差不多,口供上也都有,他再問一遍,只不過想確定周逢春有沒有在說謊。 因為一個人就算能兩次都說出一樣的答案,肯定也會在細節(jié)上有細微差異,而陸惟就是要找出里面的漏洞。 周逢春很鎮(zhèn)定,見陸惟一直盯著他,也沒露出驚慌之色,說完還反客為主。 “我還以為陸郎君會問我,數(shù)珍會背后的人到底是誰?!?/br> 陸惟淡淡道:“不是辰朝太子陳逕嗎?” 周逢春很訝異,隨即恍然:“是蘇芳說的吧?” 陸惟不語,他沒有回答的義務。 周逢春嗤笑一聲:“也不意外,我一直就知道那小娘皮不安分,存著外心,原先還以為她對太子一片癡心,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北朝沒有立太子,他口中的太子,肯定就是陳逕了。 周逢春側面證實了數(shù)珍會的東家,的確就是辰朝太子陳逕。 陸惟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那我沒什么要問的了?!?/br> 他轉向張合,似要說些什么。 周逢春卻慌了。 這情況怎么突然就不在預料之中了? 周逢春原本想以這件事當開胃菜,吊起對方的胃口,再拿捏籌碼跟對方交易,換取自由,結果陸惟根本剛嘗了一口開胃菜,說不好吃然后就要走了?! 周逢春見他真要起身,直接急了。 “等等!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數(shù)珍會在北朝的大主顧是誰嗎?還有殺沈源的人!” 陸惟看他一眼:“我已經知道了。” 周逢春:“不可能!” 陸惟:“是趙群玉,數(shù)珍會在北朝的大主顧,和想殺沈源的人,都是左相趙群玉。” 周逢春:…… 他想否認,但倉促之間調動不了所有表情,還是露出一絲端倪。 然而也不需要他承認或否認,陸惟已經從別的地方獲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第67章 時間回到昨日。 稍稍恢復精力的陸惟,與公主一道,見了許福。 這個沈源生前的幕僚,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在沈源死后就一直失蹤,據(jù)說連帶沈源身邊的財物,也都一并被許福卷走了,雖然沈源獲罪,但許福也背上忘恩背主的名聲。 但真相,其實沒有那么復雜。 “我們沒有寫過這封信?!?/br> 許福見了公主遞過去的信,看了一眼,就給出答案。 這么多天,他也看清形勢了,舊案未結,他這輩子都要東躲西藏,只有在這里,或許才能做一個了結。 “但當年沈公出兵,并非一意孤行,而是得了朝中貴人的保證和許諾,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贏這場戰(zhàn)!” 果然如此。 陸惟和公主相視一眼。 事情的確與他們猜測的相差不多。 陸惟沉吟道:“當時先帝病重不起,當今永和帝剛剛被立為太子,新舊交接尚未完成,朝中一片混亂,大權都在左相趙群玉手里。你說的朝中貴人,應該也是他吧?” 許福苦笑:“不錯,給沈公來信之人,正是趙群玉的門生,名叫謝維安。此人當時在朝中兵部任職,是趙群玉的鐵桿擁躉,他的書信,基本可以認為是趙群玉的意思。謝維安在信上說,左相已經與公主有所聯(lián)絡,柔然那邊正在內亂,無暇東顧。只要沈源肯出兵,朝廷那邊,左相會負責調派糧草供給后勤,等到大軍打入柔然,柔然那邊也會里應外合,一舉蕩平王庭?!?/br> 公主奇怪:“當時朝廷動蕩,出兵的可能性很小,沈源為何僅憑謝維安幾封書信就相信他了?堂堂秦州刺史,連這點警覺都沒有么?” 許福嘆了口氣:“我也是這么勸他的,但他說,邊陲苦柔然久矣,好不容易遇上柔然內訌,就算長安那邊的人別有目的,只要能讓他出兵,說不定就有機會。他不求徹底殲滅柔然人,只要能有一兩場勝仗,就可以壓制柔然的氣焰,以圖來日。否則朝廷遲遲不敢出兵,再拖下去此消彼長,等柔然緩過氣,能從中脫穎而出的,說不定是個比舊汗還要兇狠的新汗,屆時舉兵來犯,而這邊士氣消沉,必然更加棘手。所以沈公說,就算謝維安只是在糊弄他,只要有一線機會,他也想抓住,生米煮成熟飯?!?/br> 公主:“所以我的信,也是謝維安以沈源的口吻偽造的?” 許福:“殿下這封信上的字跡,與我們收到的那幾封信是一樣的。” 公主:“那幾封信,還在你手里嗎?” 許福羞愧道:“沈公出事前,讓我?guī)е鴸|西先走一步,這些年沈公的事情一直沒有消息,朝廷也沒有為他平反的意思,我見趙群玉依舊高居廟堂之上,也知道此事難辦,漸漸沒了希望。為免信件不慎遺失或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將其它幾封都燒了,只留下一封隨身攜帶。前陣子楊家出事,楊郎君和當家娘子都卷入殺人案,我怕事情鬧大了夜長夢多,那唯一的一封信被搜出來更是麻煩,還會給楊家惹禍,我就偷偷把那封信也燒了?!?/br> 也就是說,死無對證了。 陸惟也嘆了口氣。 “你繼續(xù)說?!?/br> “是,”許福定了定神,“當時謝維安說,他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只要我們出兵即可。沈公權衡再三,認為以一己安危去冒險,卻能換得長久太平,很是值得,便開始調集兵馬,準備趁著柔然那邊內訌,給予他們致命一擊?!?/br> 現(xiàn)在看來,謝維安的說辭自然是假的。 公主根本就沒有跟趙群玉聯(lián)系過,趙群玉那邊也并未讓朝廷提供支持。 反倒是沈源出兵之事走漏風聲,半路就遭到柔然人伏擊,差點回不來。 沈源以為趙群玉大權在握,能為自己兜底,結果舊皇駕崩,新皇登基,剛剛即位的永和帝聽說沈源自作主張,當然極為憤怒,認為是給自己這位新帝的下馬威,當即就命人將沈源拘拿回京審問。 而沈源在遭遇埋伏,撿回一條命之后,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趙群玉和謝維安,根本就不是要打柔然,而是要沈源死。 “沈公說,他自知為人倨傲,脾性急躁,平日親朋好友也寥寥無幾,唯獨我跟了他幾年,不離不棄,他不想連累我,讓我?guī)е鴷藕拓斘锵茸?,一來也是留個證據(jù),二來若是以后有機會,他想讓我回他老家一趟,將財物拿出一部分給沈小郎君,以便他日后生活所用?!?/br> 許福滿臉黯然愧疚,他的背都垮了下去,短短一番話讓他蒼老了許多。 “沈公出事后,我一直輾轉躲藏,生怕那些人找上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機會去了沈公老家,結果被告知沈小郎君早就死了……是我對不住沈公,最后連那幾封書信也沒保??!” 求生是人的本能,許福固然沒有背叛沈源,也做不到像沈源那樣,他只能一點點丟掉沈源當年交代給他的東西,謹小慎微地茍活著。 “沈公他,沒有與柔然人勾結,他只是不想放過這個機會。若是沈公輕信人言,貿然出兵有罪,那寫信謊稱情報,蠱惑他出兵的人,是不是也應該治罪?!我知道我人微言輕,起不了什么作用,朝廷遲遲不管此事,我也早就死了心,如今二位前來,是不是事情有了變化?” 許福有些期待地看著兩人。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公主和陸惟沒有點頭。 “我的確在調查此案。”陸惟道,“我們本以為找到你,就可以找到關鍵證據(jù),但現(xiàn)在看來,案子既算結了,也算沒結?!?/br> 結了是因為他對趙群玉的猜測,在許福這里得到了證實。 沒結是因為信件全被許福銷毀了,所有證據(jù)都沒有了。 既然沒有證據(jù),就不能證明趙群玉是陷害沈源的人。 話說回來,那幾封信,不管是不是謝維安親手寫的,趙群玉都可以將自己摘得一干二凈。 許福沉默不語。 他是趨利避害,茍且偷生,辜負了沈源的信任,可他也沒法理直氣壯說出來,歉疚終歸沉甸甸壓在心頭。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選擇,他有許多理由和借口,但他還是逃不過良心的譴責。 “趙群玉為什么要陷害沈源?”公主打破了沉默,“你從前在沈源身邊,是否聽說過他們不和?” 許福搖頭:“不曾聽過,若是不和,謝維安寫信過來,沈公也就不會相信了。沈公當時認為趙群玉有擁立之功,又是三朝元老,他若是愿意支持討伐柔然,那朝廷方面的阻力肯定有他擋著,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陸惟道:“如果沈源和趙群玉沒有私仇,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沈源的存在妨礙了他,或者沈源的提議,讓趙群玉感覺到威脅?!?/br> 被他一提醒,許福如夢初醒:“我想起來了!先帝在時,沈公曾經上過三道奏疏,闡述攻打柔然的必要,當時奏疏都被壓了下來,現(xiàn)在回過頭想,可能根本就沒到御前!” 陸惟搖頭道:“趙群玉不希望沈源去打柔然,壓著奏疏就是了,沈源沒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貿然出兵的,趙群玉沒有必要特地想辦法去對付他?!?/br> 這其中,應該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關鍵點。 所以,時隔一日,陸惟來見周逢春了。 在說出趙群玉的名字之后,他就靜靜看著周逢春,等對方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案。 但周逢春只是驚愕,而后苦笑。 “看來陸郎君已經從別處都知道了,我原還以為這是我能談的條件!” 陸惟:“但我不知道趙群玉為何要置沈源于死地,你若知道,我可以與你談條件。” 周逢春沉默片刻:“我很想現(xiàn)編一個理由,但陸郎君聰明絕頂,肯定能聽出真?zhèn)?。所以我只能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我畢竟不是你們北朝朝中的人。” 陸惟點點頭:“那我就沒什么要從你身上知道的了?!?/br> “等等!”周逢春徹底慌了,“我還知道一些別的東西,你想知道南朝最近的動向嗎,還有這次方良何忡起事,南朝那邊也有人與他們互通有無,是數(shù)珍會居中聯(lián)絡的,我知道一些內情!你想知道的話,我都可以說,只要你放我一條生路!” 陸惟已經走到門口了,聽見他的話,又停住腳步,轉過頭。 周逢春暗暗松了口氣。 但對方接下來的話,卻令他驚悚而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