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事已經(jīng)做好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的準備，楊園也沒有抱怨，兩人趕了一天的路，他屁股生疼都咬牙不吭聲。

    因為就連楊園也很清楚，局面已經(jīng)到了惡劣的境地。

    如果沒有援軍，單憑公主和陸惟那些人，是根本不可能跟方良抗衡的。

    而附近方圓之地，要么是方良的人，要么沒有兵力。

    再加上被他們放進去的流民軍，場面豈止一個亂字可以形容？

    兩人趕路到深夜，在官道旁邊的野外隨便扎個火堆歇息，第二天天還沒亮又得接著起來趕路，出來時很匆忙，他們也沒來得及去找吃的，楊園餓得前胸貼后背，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馬背上了。

    就在這時，迎著晨曦，他們竟看見一大隊人馬遙遙出現(xiàn)，朝這里奔來。

    楊園以為自己饑餓交加過了頭產(chǎn)生幻覺了。

    陸無事則以為對方是方良的人。

    直到那桿大旗上的“李”字映入眼簾，陸無事才相信這是真的。

    張掖那邊其實先前也不平靜。

    李聞鵲為人自負，但陸惟兩次提醒他，一次是臨別前的密信，一次是讓人快馬送回去的信件，多少還是讓他提高了警惕，暗中派人清查。

    結(jié)果這一查，還真查出點事情，有人通過關(guān)系混入軍營伙房，甚至混到了幫廚的位置，之所以遲遲未能下手，是因為李聞鵲通常與士卒同吃，沒有讓人額外準備飯菜，對方實在找不到下藥的機會。

    李聞鵲順藤摸瓜，找出背后的楊長史，又通過對楊長史的秘密審訊，得知他與數(shù)珍會勾結(jié)，而數(shù)珍會告知他，秦州那邊將有變故發(fā)生，讓他在此地拖住李聞鵲，讓秦州群龍無首，陷入混亂。

    聽見此言，李聞鵲哪里還想不到秦州這邊出事了，他立馬帶了一半兵馬過來，日夜兼程，總算及時趕到。

    另外一半兵馬，則繼續(xù)留在張掖，交給副將宋磬指揮。

    也正是解決了楊長史，這次他才能后顧無憂，否則這邊剛出來，那邊楊長史估計就能把后院給點了。

    “殿下與陸郎君先前猜得不錯，提前給柔然刺客消息，讓刺客得以潛伏馬車下面，在殿下入城當日公開行刺，以及給殿下飯菜下毒的人，都是楊長史，他親口承認了！口供我也讓人謄抄了一份，回頭呈閱殿下。”

    說到這里，李聞鵲面色有些凝重。

    經(jīng)此一事，他的性情雖然改不了，也好好反省了一番。

    若非這次陸惟他們接連提醒，李聞鵲自己還真不一定當回事，到時候命都丟了也不知道找誰算賬，等他一死，整個西州亂作一團，根本就無人能從西面轄制方良了，更不要說柔然余孽聽見李聞鵲死了，會不會卷土重來。

    “臣素來剛愎自用，聽不進好言，臣也知曉自己有這毛病，拿下柔然之后，自詡軍功大漲，人也隨之飄飄然，比以往更甚，多謝二位提醒，救命大恩沒齒難忘，往后殿下與陸郎君若有差遣，只要與職責本分無礙，李聞鵲定當在所不辭！”

    “這次李都護率兵來救，解了燃眉之急，已是救了我們一命，不必說什么感謝，真要謝也兩清了?！惫鞲P(guān)心另外一件事，“既然你已審過楊長史，想必他招供出背后欲置我于死地之人了？”

    李聞鵲點點頭：“這正是臣急著見殿下的原因，此事事關(guān)重大，須得面呈殿下才行。據(jù)楊長史所說，他為刺客提供便利，是奉了宋今之令?！?/br>
    公主咦了一聲。

    “長秋令宋今？”

    “不錯。”

    公主面露疑惑，她還以為楊長史背后的人會是左相趙群玉，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會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宋今。

    “我與宋今無冤無仇?！彼烈鞯?，“會不會是楊長史故意攀咬？”

    “應(yīng)該不是，我仔細詢問過了，他都能說出來龍去脈。楊長史說，他跟宋今是老家同鄉(xiāng)，他原本只是京里一名小吏，通過這層關(guān)系才攀上了宋今，希望能借宋今之力，再往上挪一挪，為此還舉家借債送了重禮。沒過多久，宋今果然幫他運作到秦州長史的職位，雖然離京很遠，但宋今跟他說，好好干上幾年，有了履歷，回京才能升職，楊長史就過來了。”

    李聞鵲屏退左右，屋子里就他與公主二人，他雖然急著走，但也知道此事重要，說得很仔細。

    “楊長史過來上任沒多久，恰逢殿下要歸朝，宋今就派人給他送了密信，讓他設(shè)法打聽您入城的具體時辰，還有在入城到官驛的前半段路程，將站崗的差役清空出來，余下的不用楊長史cao心，他會安排人喬裝差役，隔開尋常百姓，讓刺客有機會能潛入馬車下面。”

    公主點點頭：“馬車從柔然過來，一路肯定不可能埋伏人的，之前我與陸惟也討論過，車底下的刺客，只能在入城到刺殺發(fā)生之間這段時間潛入，但當時周圍熙熙攘攘，刺客在眾目睽睽之下潛入馬車，肯定會被發(fā)現(xiàn)，除非周圍有人打掩護，或者都是自己人?！?/br>
    李聞鵲嘆息拱手：“此事也是我的疏忽。當時我親自押車，親兵一路護送殿下車駕入城，自以為萬無一失，但城內(nèi)迎接巡防，卻都是楊長史的權(quán)責，我就沒有過問，誰知正是在這一點上出事?！?/br>
    楊長史受了宋今的恩惠，自然要幫他辦事，但此事鬧這么大，他惶惶不可終日，事后也曾后悔過，但是沒有人查到他頭上，他漸漸又放下心來。

    時間一久，楊長史心里未免開始埋怨宋今，覺得自己巴結(jié)宋今，非但沒有撈到什么財貨，反倒被“發(fā)配”到此處來當官，還差點被迫卷入一場謀殺公主的陰謀之中。

    就在此時，數(shù)珍會借著楊長史流連樂坊的愛好，找人與他搭上線。

    對方給楊長史送了一大筆錢，與他混熟之后，就提出讓他留意李聞鵲，并伺機找出對方弱點。

    這件事沒什么難度，比什么給刺客提供方便去刺殺公主容易多了。

    更何況有李聞鵲壓在頭上，對公務(wù)要求嚴厲，楊長史感到很不自在，若李聞鵲死了，能換個混日子的頂頭上司過來，那就再好不過。

    數(shù)珍會的人無意中聽見楊長史的抱怨，就給了他一份迷藥，讓他設(shè)法下在公主飯菜里，還說數(shù)珍會不打算殺人，只等公主昏迷之后就將人帶走，屆時公主失蹤，李聞鵲也會因此受牽連，丟官罷職，楊長史在秦州的日子也就快活了。

    “楊長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指天誓日說他第二次絕對沒有殺害公主之心，真就是聽見那藥只是迷藥，才答應(yīng)下來的，誰知道對方騙了他，將迷藥換成毒藥，還被婢女誤食了?！?/br>
    李聞鵲滿臉的一言難盡，已經(jīng)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形容這個楊長史了。

    說他愚蠢吧，人家第一次上手就敢參與謀刺公主，事后還能逃脫責任；說他聰明吧，又貪財如命，誰以利誘之，他就什么都敢答應(yīng)。

    也就是蠢人有蠢福，如果不是他主動去李聞鵲身邊安插人手敗露，李聞鵲估計還沒把他放在眼里。

    畢竟燈下黑，誰也沒想到楊長史膽大包天，竟在公主入城就敢做出這種事來。

    公主面色古怪：“他說的數(shù)珍會的人，不會就是周逢春吧？”

    李聞鵲點頭：“正是他?！?/br>
    公主點點頭：“那一切就都連上了?！?/br>
    蘇芳之前就說過，刺殺公主的不是數(shù)珍會的手筆，數(shù)珍會不想要公主死。而毒殺公主一事，更有可能只是數(shù)珍會內(nèi)部有人看蘇芳不順眼，借任務(wù)來鏟除同僚，屬于內(nèi)訌。

    如今跟楊長史的口供相對照，蘇芳倒是都說對了。

    “這么說，楊長史一開始是長秋令宋今的人？”公主問。

    李聞鵲點頭：“應(yīng)該是如此?！?/br>
    公主：“數(shù)珍會背后的人不希望我死，宋今想讓我死，這么說數(shù)珍會在北朝的接頭人不是宋今。那數(shù)珍宴上那些從北朝內(nèi)宮里偷運出來的珍寶又怎么說？他們有個人，臨死前還交代了一位干爹陳內(nèi)侍，負責偷運寶物出來，那人難道也不是宋今的人？”

    李聞鵲想了想：“按臣的推測，宋今跟數(shù)珍會可能沒有關(guān)系，但他未必不知道數(shù)珍會的存在。畢竟他權(quán)勢再怎么大，也是個內(nèi)宦，輕易出不了宮，很多事情需要別人代勞。這些年數(shù)珍會運贓銷贓，在宮里和民間牽起一條線，宮里的人將東西交給數(shù)珍會，可能也是經(jīng)過他默許的?！?/br>
    在他看來，內(nèi)監(jiān)掌握權(quán)勢，收買人心，也都是需要錢了，這世上沒有誰離了錢能活下去。

    宋今需要錢，那就有數(shù)珍會發(fā)揮的地方，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至于宋今指使楊長史參與行刺公主，那是另一回事了。

    只能說公主此時回來的身份很微妙，各方在她身上看見了不同的機會，出于各自的利益，都想對她下手。

    答案或許與天子有關(guān)。

    這也是公主回京之后要解開的謎題。

    第64章

    公主之前早有預(yù)料，如今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過是印證之前所想。

    她對李聞鵲笑道：“看來李都護若肯將排兵布陣的智慧些許用在人心揣度上，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br>
    李聞鵲沒有因為被調(diào)侃生氣，反是嘆了口氣。

    “我從前也以為，只要把仗打好就夠了！”

    明君能臣，君臣相得。在國富民強太平盛世的情況下，武將的確只需要安心守好邊關(guān)就行，其他身前背后的明槍暗箭，自然會有皇帝來處理。

    但此時并非盛世，皇帝的權(quán)威也未達到那一步，柔然人還沒被打跑倒也罷了，現(xiàn)在柔然人沒了，邊關(guān)平靜安穩(wěn)，許多人都有種“我上我也行”的錯覺，對李聞鵲這個位置垂涎三尺，無數(shù)只手明里暗里想要拉他下馬。

    李聞鵲也很清楚，再不長幾分記性和警醒，他這個西州都護恐怕就當不了多長了。

    “宋今此人，我回京述職時，曾見過兩回。他面若春風，未語先笑，對誰都客客氣氣，不因高職高低而瞧不起人。聽說回京之人除了陛見之外，都要將左相趙群玉、右相嚴觀海、長秋令宋今這三巨頭都拜訪個遍，接下來才能順順利利?！?/br>
    “我當時年輕氣盛，不情不愿去左右相府上送了禮之后，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去給宋今送禮了?！?/br>
    “等我啟程前一日去向陛下辭行，便聽見陛下面色不愉，告誡我要友愛同僚，勿要像從前那樣當眾責罵，居功自傲。但我先前去陛見時，陛下并沒有訓斥，唯獨得罪了宋今之后，才有此事?！?/br>
    “為免多生事端，事后我讓人給宋今私下送禮賠罪，才算了了。”

    說完這些，李聞鵲苦笑。

    “其實我也沒證據(jù)表明是宋今去告的狀，但能坐到宋今那位置，他與陛下朝夕相處，恐怕對陛下的影響會比左右相更大。既然是他指使楊長史做此事，又跟柔然人牽扯上，那殿下今后還是得小心再三，防人之心不可無?！?/br>
    經(jīng)此一事，李聞鵲也算明白了許多事情，與公主這番話可謂推心置腹，毫無保留。

    一方面是答謝公主他們屢次提點之恩，另一方面他深知以公主和陸惟的能耐，在回京之后的博弈中也未必會是敗者，此時結(jié)下一份善緣，對自己有利無害。

    “多謝李都護坦誠相告，我必銘記于心。”公主謝過他，又提醒道，“楊長史之事既然與宋今有關(guān)，恐怕也不好往上稟告?！?/br>
    牽扯這么大的事情，宋今肯定也做好了事情敗露的準備，李聞鵲要是直接向天子告發(fā)，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可能被倒打一耙，事情只會變得更復(fù)雜。

    李聞鵲頷首：“殿下放心，臣心里有數(shù)。”

    他不準備張揚此事，至于楊長史是生是死，如今混亂還未平息，事后也很難有人去追究了。

    秦州風波雖然大致消弭，但梁州并沒有。

    梁州刺史何忡在等不到方良回應(yīng)的情況下，直接舉兵往長安進發(fā)了。

    他本身精通兵事，身邊也有懂帶兵的部下，一路上順帶就收了雍縣和扶風兩地，而這兩個地方被何忡拿下，意味著他距離長安已經(jīng)很近了。

    李聞鵲既然已經(jīng)到了秦州，就沒有道理不去馳援京城，他還可以從后方追堵，與京城一起，對何忡形成兩面夾擊之勢。

    更何況，是當今皇帝力排眾議，一手提拔了他。

    無論從私情還是公心，李聞鵲都不太可能繼續(xù)在秦州停滯不前。

    所以這兩天他除了休整兵馬，打算一鼓作氣追到何忡為止之外，還在等公主或陸惟蘇醒。

    現(xiàn)在公主醒來，他將要緊的事情都交代完，心里石頭也算放下了。

    公主略加思索，建議道：“你要去梁州，最好得讓人捎一封奏疏，順帶向陛下說明情況?！?/br>
    李聞鵲也能明白公主的意思。

    他這次固然是為了救駕才會去梁州，但事后如果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容易得很。

    提前向皇帝說明情況，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李聞鵲滿腦子如何追堵何忡，果然忘了此事，聞言一愣，隨即恍然。

    “多謝殿下指點，我回去就寫！”

    經(jīng)過這番長談，兩人關(guān)系一下拉近很多。

    李聞鵲看公主，自然也不再是一開始那種需要尊敬禮數(shù)但只將她當成尋常和親公主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