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公主即便閱人無數(shù),看見這出也心生疑惑。 “自然不是,我是來問你一些問題的。不是說向別人討教,要送禮么?” 王二三下兩下就把rou夾饃吃完,拍拍手上餅屑,見公主還吃不到一半,不由嘖的一聲,覺得自己算是對這些高門貴女有所認識了。 “你看我?guī)У倪@支流民軍,是不是走不遠了?” 公主又是一愣。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王二會問這種問題。 “我這兩天都被你們關(guān)在此處,也看不見外頭發(fā)生了什么,這如何曉得?再者,方良身為秦州刺史,見多識廣,不下于我,你為何不問他?” 王二:“現(xiàn)在流民軍在城里到處走,都沒受到一點阻攔,他派人來跟我說,他能體諒我們飽受欺壓,讓我們早些收手,否則朝廷命令一來,他也得出兵鎮(zhèn)壓,到時候?qū)ξ覀儾缓??!?/br> 公主:“方良這番話,倒沒有說錯?!?/br> 王二直白道:“但我信不過他!我們之前能入城,是他手下人故意給我們放行的,要不然,單憑我們怎么可能這么順利?我猜,他應(yīng)該是想借我們?nèi)ソ鉀Q那些原來有錢有勢的貴人,對吧?” 公主很訝異,王二的話直接刷新了她對流民的認識。 看見她的表情,對方咧嘴一笑。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出身,應(yīng)該懂不了那么多?其實我當(dāng)?shù)钁魰r,見過的壞人可多了,人的心眼能壞到什么程度,我是知道的。反正按照你們文縐縐的話,就是我們現(xiàn)在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既有這等見識,公主也愿意多說兩句。 “可以這么說?!?/br> 王二點點頭:“你是被他關(guān)起來的,說明你也是跟他作對的,所以我寧可信你的話。如今外頭,流民軍已經(jīng)把世家富戶都差不多殺干凈了,但他們上頭了,今日我發(fā)現(xiàn)幾起對百姓下手的,都喝止了,如此下去,我和流民軍的活路,恐怕就沒了。若是你,你要如何是好?” 公主苦笑:“你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我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樣的情形!” 手里的rou夾饃都不香了。 王二哈哈一笑,笑容有種jian計得逞的狡黠。 “上回過來找你,我就是純粹看你們這樣高高在上的貴人不服氣,想罵罵你,也看你跪在我面前求饒,誰知道你說了那番話,我回去之后想了想,反倒是有些被你說服了。你若是幫我想辦法,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們來交換?!?/br> 公主思索道:“你可以約束手下,整頓流民軍,交出擾民的人,與方良談判,歸順于他。方良固然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可應(yīng)該是個能容人的?!?/br> 王二想了想,搖搖頭:“來不及了,隊伍已經(jīng)散了,我指揮不動他們了。先前我不讓他們搶掠,他們還能聽兩句,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完全聽不進去了,我那兄弟趙大同,就是先前跟我一塊進城的,他帶著那些人去燒殺搶掠,現(xiàn)在更得人心?!?/br> 流民軍本來就是附近的流民匯聚而來,臨時組成的隊伍,又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打仗的磨煉,更不知道什么叫軍令如山,一旦利益不同,自然而然就散了。 王二斂去笑容,有些惆悵,也流露出茫然。 “我雖然羨慕你們,可我也知道,窮苦人不容易,你上回讓我把糧食分給那些城北城西的貧民,我也照做了,那些人還對我又拜又哭,說流民軍是活菩薩。你不曉得,當(dāng)時我挺高興的,覺得自己做對了,但隔天,也就是剛才,我去那邊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我走后,他們的糧食還沒捂熱,就被趙大同帶人沒收了,說是要充作軍糧?!?/br> “我真的不明白,流民軍從李家搜出那么多糧食,就差那點給出去的嗎?他們連這點糧食都不肯舍,還談什么以后?我自己可以不貪,不搶,但他們不行。那我怎么辦,被他們硬生生拖死嗎?” “你是貴人,你見得多,能不能教教我?” 流民軍既對平民下手,那方良肯定要殺人立威的,或早或晚而已。 王二雖然沒讀過書,但閱歷和天賦讓他敏銳察覺到異常。 他比流民軍的其他任何人,更早嗅到危險的氣息。 但是他束手無策,想不出破局的辦法,只能來問公主。 公主雖然聰明,卻不是萬能的。 許多事情的結(jié)果在做下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如果我說,你一個人跑,也許能逃掉?” 王二毫不猶豫搖頭:“那些人都是我?guī)нM來的,事情也是我發(fā)起的,現(xiàn)在我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們,我不是跟那些把下人丟出去頂罪的貴人一樣了嗎?” 公主嘆道:“我能力有限,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王二面色黯然,緩緩起身,失魂落魄往外走。 他慘笑一聲:“說到玩心眼,我真玩不過你們,只盼來世投個好人家吧!” 走到門口,王二卻忽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頭來。 “我答應(yīng)給你說的消息,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看方良的手下正在調(diào)集人手,好像是要干什么大事了,我也是感覺不太對勁,才會來問你?!?/br> 公主因為他的話皺起眉頭。 方良說過,要給她三天時間,今天才是第二天。 但公主覺得,方良不一定會信守承諾,所謂的三天,應(yīng)該是方良估量梁州那邊的時間給的,如果梁州那邊起事的消息傳過來,方良肯定也會提前。 如果提前,那就是在今天了。 “慢著!” 她喊住王二。 王二停住腳步,轉(zhuǎn)頭看她。 公主壓低聲音:“你若見勢不妙,就到這里來找我,帶上你能信得過的人。這里官驛還關(guān)著一部分我的人,到時候我們合力出去,你也許能有一條生路!還有,局面越亂,對你越有利,我不是指擾亂百姓的亂,而是你要拖方良下水,迄今為止,方良那邊毫發(fā)無損,你得設(shè)法讓他手忙腳亂才行?!?/br> 王二無可無不可地答應(yīng)了。 公主看出他其實并不相信自己能夠逃出去,更不相信公主的人手能發(fā)揮什么作用,對一個喪失了斗志的人來說,王二已經(jīng)算是表現(xiàn)不錯了,起碼還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做出失態(tài)的事情。 正如他自己所說,假如投胎投得好一點,說不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某個世家里有出息的子弟了。 但人生沒有假如,公主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既是到世上來走一遭,那做事就不要回頭看,只管向前。 第59章 “陸郎君,傷勢如何了?” 隨著章鈐敲門入內(nèi),陸惟緩緩睜開眼睛。 他傷在肩膀,即便躺下也只能側(cè)身,剜掉腐rou的麻藥失效之后,傷口就開始日夜發(fā)作疼痛,令人無法安寢,只能淺眠小憩。 “尚可?!标懳┖攘丝谒?,沒有細說自己的感受,直接問道,“外頭如何了?” 在沒有徹底結(jié)痂之前,他恐怕都要忍受這種疼痛,尤其眼下形勢非比尋常,不可能給他養(yǎng)傷的機會。 但這種痛,比起陸惟小時候被生母砍過的那一斧子,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漫長的時光里,陸惟早已學(xué)會自己舔舐傷口,而不必為外人道。 “我去城中時,遠遠看見崔千正調(diào)派人手前往城樓和官驛各處,想必很快會有大動作?!闭骡j面色凝重。 陸惟頷首:“與我預(yù)料的差不多,他們可能要動手了?!?/br> 章鈐緊張起來:“大概什么時候?可有推測?!” 陸惟看一眼外面天色。 章鈐見狀道:“我方才進來時正好問了一下,現(xiàn)在大概是寅時將盡,卯時未到?!?/br> 陸惟想了想:“白日流民軍肯定還會侵擾各處,方良約莫還想放縱他們一下,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但晚上動手也不利于休整,我估計會在午時之后,流民軍吃飽喝足,正是懶憊歇息,缺少防備的時候?!?/br> 章鈐:“那我們也準備起來吧!” 陸惟:“依你之見,從哪里入手為好?” 章鈐:“官驛?先去救殿下!” 陸惟搖頭:“先去州獄。” 章鈐大惑不解:“這是為何?” 陸惟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迄今為止,方良和他的府兵,都在坐山觀虎斗,沒有半點損傷。公主必是要救的,但他們也知道我們的打算,肯定會在官驛周圍布置重兵,埋伏我們,所以我們要先讓他們自顧不暇。劫獄是個不錯的辦法,里面不乏死囚犯與窮兇極惡之徒,這些人被放出來,不說能讓他們傷筋動骨,起碼可以制造一些混亂,方良肯定得分出人手去收拾他們?!?/br> 章鈐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陸郎君高見!” 陸惟接著道:“還有刺史府,我聽說方良發(fā)妻早逝,余下一雙兒女,女兒遠嫁,兒子在外地當(dāng)小吏,如今在上邽城幫他日常應(yīng)酬的方淙,其實是隔房侄子被他從小收養(yǎng),另外還有一個八十歲老娘無人照顧,他就把老娘也接到這里,所以刺史府那邊肯定也防得緊,我們不必強攻,可以派人去后院放把火sao擾一下,讓他們疲于奔命。方良再怎么無情無義,都不可能不管他老娘的安危,否則他以后在大義上就站不住腳了。” 言下之意,百善孝為先,方良總要考慮自己造反成功之后,會不會背上一個不管老娘的名聲。雖說這事就算做了,他以后也能百般辯解,但終歸是會留下污點,饒是劉邦明知項羽殺他爹,說了那句玩笑話,也被史家記下來。 章鈐頻頻點頭,公主之前曾對他交代過,自己若不在,可以聽陸惟之言,但當(dāng)時章鈐心里頗有些將信將疑,生怕公主是著了陸惟的道,被他那外表迷得七葷八素,又怕對方居心叵測接近公主圖謀甚大,雖說永平城和馮華村,他也見識了陸惟的謹慎精明,但也就是到了此時此刻這種千鈞一發(fā)的危機,才更能看清一個人的籌謀能耐。 “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去準備了?!?/br> “萬事小心謹慎,勿要驚動他人?!?/br> “陸郎君放心!” 不止陸惟和章鈐他們,所有人都在等。 從天降破曉,到天色大亮,除了一些流民軍依舊沉溺在燒殺搶掠的痛快之中,許多人已在暗處引而不發(fā),等待終將來臨的一刻。 連下幾日的雪終于停了,天光晴好,積雪消融。 若換了往日,街道上就會有幾個頑童嬉笑打鬧,偷偷將雪團扔在路人身上,又招來一頓罵聲,但現(xiàn)在,整座上邽城的熱鬧,僅僅在于搶掠喊殺的喧嘩,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生怕一不留神就成為下一個目標。 頑皮的幼童不甘被拘在家中,偷偷摸摸從院子里的狗洞鉆出,捏著一枚銅板,想要去巷尾的糖餅小攤買一根麥芽糖,卻被長輩及時發(fā)現(xiàn),剛悄悄跑沒幾步就把人抓回去教訓(xùn),連打罵都得捂著孩子的嘴。 崔千也在等。 他在等方良召見他,正式下令鎮(zhèn)壓流民軍。 崔千在本城也有家眷,再不把流民收拾掉,他怕sao亂遲早會蔓延到自己那里。 但他在客廳引頸等候了半個時辰,始終看不見方良的人影。 方家管事對他說,使君在接待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崔千不由皺眉,心想難道是何忡那邊派來的人,是梁州那邊出了什么問題? 但管事不說,他也不好追著問個沒完,只能坐著發(fā)呆。 心情焦慮又無法做事來排遣的情況下,饒是崔千,也禁不住胡思亂想,患得患失。 崔千對方良忠心耿耿,但要不是有方良在,他自己是萬萬不敢想出借流民的刀來殺世家這種點子的。 當(dāng)今世上,世家有時是比皇權(quán)更為穩(wěn)固的存在。 皇權(quán)可以更迭,可以被推翻,世家卻會因血緣繁衍生息,哪怕其中一支也許因為政治投機失敗而被滅門屠殺或衰敗沒落,其它同宗旁支也總有開枝散葉的時候,只要每一代只出一個能夠頂門立戶的人才,也足以讓這個家族支撐數(shù)十年。 所以不管哪個人坐上皇位,有背景也好,草根出身也罷,最省事最方便的辦法都是拉攏世家,把位置坐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