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楊氏的要求很是無理取鬧，也不合時宜。

    楊氏很平靜，在得到陸敏的回答之后也沒有變色，仿佛早已料到，她只是抄起陸敏面前案上切rou的刀，刺向驚愕的陸敏。

    陸敏一時反應(yīng)不及，被削中手臂，血流如注，但他畢竟是男人，反應(yīng)得快，當(dāng)楊氏第二刀下來的時候，他伸手去抓楊氏的手，讓小刀沒法再落下。

    周圍的人驚嚇?biāo)纳?，陸敏劈手奪過刀，將楊氏推到在地，怒罵道，你瘋了？！

    楊氏冷冷一笑，沒有再去跟陸敏糾纏，轉(zhuǎn)而扭頭抓起旁邊斫花木的小斧子。

    這一回，她沒有劈向陸敏，而是劈向旁邊已經(jīng)被嚇愣了的兒子陸惟。

    楊氏原是準(zhǔn)備殺了陸敏再同歸于盡，但發(fā)現(xiàn)想法行不通之后，她的斧頭直接就劈在陸惟后頸，眼看著鮮血狂噴，兒子慘叫倒地，楊氏面色煞白，到底是沒忍心再下手一次，便將斧子扔了，一頭撞向旁邊的樹干。

    這一撞，決絕慘烈，不給自己留任何后路，自然人也就沒了。

    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眼睜睜看著楊氏沖過去，死在當(dāng)場。

    陸惟道：“聽他們說，那斧頭就劈在我骨頭上，他們沒敢硬拔，恰好當(dāng)時的名醫(yī)孟清商路過，方才救了我一命。”

    公主靜靜聽罷：“那年你幾歲？”

    陸惟：“三歲出頭，四歲不到?！?/br>
    公主：“難怪后來陸敏升官回京，我沒聽見這樁秘聞，想來是被陸家掩蓋下來了？”

    陸惟：“一家主母發(fā)狂殺夫不成又殺子，最后還觸樹而亡，這能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陸家對外都說先母病逝了，我父經(jīng)過這件事，自然也視我如讎寇。”

    因為陸敏看見陸惟，就總會想起噩夢般的那一天，想起發(fā)狂的楊氏。

    兩人將荷花燈托在手上，公主拿起燈中蠟燭，將連接樹枝手柄的棉線燒斷，再把蠟燭放進去，燈就可以在水面漂浮。

    河中許多花燈，都是這樣做的。

    也有人折了小船，將蠟燭安在船上再推遠。

    夜里的風(fēng)不大，但也將水面吹得微微晃動，有些河燈很快就被水波打濕沉下去，也有些左搖右擺，愣是能在河上越飄越遠，連燭光也還亮著。

    公主起了點童心，緊緊盯著自己跟陸惟兩盞河燈，看誰的能“存活”更久。

    “你方才許愿了嗎？”她問陸惟。

    說話間，陸惟那盞河燈的光滅了，公主的卻還在往前面漂。

    陸惟道：“沒有?！?/br>
    他從來就不相信什么神仙許愿。

    但公主道：“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愕囊黄鹪S了。”

    陸惟詫異：“一盞燈可以許兩個人的愿望？”

    公主：“不行，所以我只許了你的，沒許我的?！?/br>
    陸惟這下子是真有點好奇了：“殿下幫我許了什么愿望？”

    公主戲謔道：“我就希望，陸郎以后不要故意再講這種悲慘的往事，來博取我的同情愛憐了。”

    陸惟：……

    幽光夜色中，兩人四目相對。

    公主從陸惟幽深的眼神里看見許多若有似無的情緒，唯獨沒有悲意。

    陸惟嘆了口氣：“殿下不容易上當(dāng)，下回我得另想法子了?！?/br>
    換作別的女子，早就跟著陸惟的講述泣涕漣漣了。

    但公主不是旁人，陸惟也不愧是陸惟。

    他將賣慘說得如此光明正大，即使被拆穿也毫無愧疚。

    兩只狐貍眼看坑不到對方，也就直接收斂毫無意義的惺惺作態(tài)。

    公主當(dāng)先笑出聲：“陸郎與我說的這個故事，是真的吧？”

    陸惟淡定道：“怎敢戲耍殿下？”

    只不過對他而言，這個故事里的人物，已經(jīng)沒有一個能讓他的心境動搖半分。

    公主看著自己那盞河燈漂往遠處，一直到視線所及的最遠處，與其它河燈混在一起，燭光最終連成模糊一片，才心滿意足收回目光，跟陸惟踏上歸途。

    “陸郎如今在京城，是自己出來住么？”

    “陸家尚未分家，我焉能獨門立戶，我父雖對我有些偏見，我終究不能不孝，此乃人子之道?！?/br>
    公主表示一個字都不信。

    “難道你父親在你母親去后，從此就對女人失去興趣了？”

    既然陸惟已經(jīng)看穿她的本性，公主也不吝于在陸惟面前展露真實性情，說話少了許多顧忌。

    因為她知道陸惟不會在外人面前拆穿她，因為陸惟自己也是個端著神仙架子實則表里不一的混蛋，五十步莫笑一百步，就算陸惟真去和別人說了，又有誰信呢？

    “先母去世一年后，他就另娶了新婦，又過了幾年，繼母也死了。如今的正室，是他第三位妻子。至于嬌妾美婢，不勝其數(shù)?！?/br>
    陸惟每回回家，總能看見雞飛狗跳的新戲碼，沒有最離奇，只有更離奇。

    公主聽得饒有趣味：“你家的弟妹一定很多吧？”

    陸惟瞥她一眼，幾乎能聽出她強壓的看熱鬧味道了。

    “今年過年來不及了，殿下若有興趣，可以等回京之后，上陸家作客，屆時定能自己看個清楚?！?/br>
    以公主的身份，非親非故還要上門，那可真要讓人誤會了。

    公主道：“我很奇怪，為何從前都沒有人能看出陸郎刻薄好嘲的本性呢？”

    陸惟微哂：“彼此彼此?！?/br>
    兩人起身離開河邊，順著回城的方向往回走。

    今年李聞鵲為了方便百姓出城放燈，連出城到河邊一路的樹旁也掛了燈籠，加上路人手中提著的燈籠，許多光暈?zāi)鄢刹恍〉拿髁?，兩人的影子在燈下被拉得老長，恍惚竟似偎在一起。

    只是若離得近，就能聽見他們的對話與此毫不相干。

    “李都護雖性情有些孤傲，但在整治軍務(wù)和庶務(wù)上，倒是很用心，連這百姓出城照明的問題都考慮到了?！边@是公主的贊許。

    “他這樣的性子，若放京城，早死了一百回不止，即便如今天高皇帝遠，也有一堆人想要拉他下馬，取而代之?！边@是陸惟的回答。

    之前當(dāng)眾刺殺公主的柔然刺客，在獄中自殺前就曾招認自己是受李聞鵲指使，雖然公主他們都不會相信，但此事就可以看出，李聞鵲這個位置實是眾矢之的，如坐針氈。

    公主：“世道亂，需要武將定太平，只要陛下不昏聵，就不會輕易去動武將，尤其是鎮(zhèn)守邊城的武將，李聞鵲剛立下滅柔然的大功，陛下剛登基沒多久，更不會輕易過河拆橋的?！?/br>
    陸惟：“殿下可要與我定個賭約？”

    公主：“賭什么？”

    陸惟：“賭李聞鵲在西州都護這個位置上能坐多久?！?/br>
    公主有點驚訝：“聽你的意思，好像篤定他沒法待很久。”

    陸惟嘴角翹起：“我賭他一年之內(nèi)會被去職?！?/br>
    公主有些驚艷于對方這一笑。

    “那好，我就賭他一年之內(nèi)都不會有變動?！?/br>
    說完感覺不對。

    “等等，賭注是什么？”

    陸惟：“為對方做一件不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公主馬上笑道：“好啊好啊，那我已經(jīng)想到讓你做什么了！”

    陸惟：？

    ……

    劉復(fù)一直睡到隔天大年初一，日上三竿才醒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直接喝斷片了，關(guān)于昨晚的記憶只留下自己在飛虹樓上跟公主和陸惟喝酒，后面全無印象。

    劉復(fù)也知道自己酒量不大好，就找來近侍問自己有沒有酒后失態(tài)，一問才知道自己干了錯把陸惟當(dāng)成公主還深情表白的蠢事，不由大驚失色。

    “你怎么沒攔著我！”他氣急敗壞。

    近侍為難：“當(dāng)時您特地讓我們坐遠點，不要打擾您和公主、陸郎君對酌的。”

    劉復(fù)無理取鬧：“我說你就聽嗎，你就得趕緊把我拉回來！”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靠譜，來回踱步，哀嘆自己丟了臉。

    中午的時候，公主那邊來請他去赴宴，說是早先便約好了大年初一輪到她做東的。

    劉復(fù)立馬把懊惱都拋諸腦后，高高興興又過去了。

    如此過去幾天，劉復(fù)每天都變著花樣約公主吃吃喝喝，直到元宵節(jié)。

    這段時間算是城中最平靜歡樂的日子了，沒有不長眼的刺客劉復(fù)漸漸也不再抱怨這里的簡陋，他甚至開始主動去發(fā)掘樂趣，今天拉著公主去爬漢長城，明天又主動請纓陪她去石窟寺。

    就在劉復(fù)覺得自己跟公主的關(guān)系突飛猛進時，他們要啟程回京了。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哪怕天氣又有忽然變冷的跡象，他們也不能再拖下去了，畢竟皇帝還在京城等著公主回去，而且此行隊伍里還押送了個周逢春一道上京。

    在蘇芳下落不明的情況下，作為沈源的兒子，周逢春是這件案子里重要的幫兇和證人，雖然他沒有親自出手殺人，也對數(shù)珍會知之不詳，但他畢竟參與了蘇氏謀害李聞鵲和孫氏的一些事情，身份也有些特殊，皇帝到時候是肯定要過問的。

    劉復(fù)先前對此人不感興趣，等到啟程當(dāng)天，才第一次見到雙手被上了鐐銬的周逢春。

    這個名將之后，以為眾人要帶他去郊外行刑，嚇得雙股戰(zhàn)戰(zhàn)，死活不肯上馬。

    劉復(fù)實在看不下去了。

    “閉嘴，現(xiàn)在又不是秋后，行什么刑！再說了，就你這樣的，就算砍頭，值得那么多人押你過去嗎？”

    周逢春抽抽噎噎：“真不是處斬？那我上京城做什么？我也沒殺人……”

    不得不說，有些人天生就是老天爺賞臉的，周逢春這張臉正是，即便作出如此小兒女之態(tài)，仍舊難掩英俊，否則眉娘也不會死心塌地被他蠱惑。

    劉復(fù)不屑：“就你這樣，出去別說你是沈源的兒子了，簡直丟你爹的臉，虎父怎會有你如此犬子？就算你沒殺人，你也跟著那數(shù)珍會的蘇氏干了不少事情吧，再說了你是沈源的兒子，當(dāng)初你爹死得不明不白，陛下想見見你也是正常的?！?/br>
    周逢春：“該交代的我已經(jīng)交代了，我爹在外面帶兵時，我一直在老家，沒跟著他……”

    劉復(fù)揮揮手：“行了，這些話你甭跟我說，你見了陛下當(dāng)面說去！”

    說罷他讓士兵將周逢春提上馬，跟著大部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