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微笑道：“小樓歡迎所有的客人，你想要在這里住多久都可以?！?/br>
    頓了頓，想到之前小家伙趁著他澆水時偷偷過來蹭著洗澡的行為，花滿樓眉眼一彎：“喜歡水嗎？”

    小黑團(tuán)子眼睛一亮：“喜歡！”

    花滿樓澆的水不僅帶著甜滋滋的靈氣，還有暖洋洋的溫度，可舒服了！

    ***

    連續(xù)從幾個世界收回了幾個未曾發(fā)芽的種子，傅回鶴將它們送去靈霧池里溫養(yǎng)，而后檢查了一下這兩天鉚足了力氣憋雪精的天山雪蓮，見小家伙用一種便秘的姿勢卷著葉子顫巍巍地使勁，傅回鶴嘴角一抽，沒再多管它。

    ——反正到時候要吃雪精的又不是他。

    諸事忙完，傅回鶴回到貴妃榻上癱著，一動都不想動，少有的感覺到一種身體里透出的疲倦。

    這樣短時間內(nèi)的世界跨越，即使對傅回鶴而言也是一種不小的負(fù)擔(dān)。

    離斷齋里靜悄悄的，架子上的花草輕輕搖晃著葉片，但傅回鶴卻聽不懂它們在說什么。

    傅回鶴有點(diǎn)想花滿樓。

    他側(cè)首抽了一口煙，微涼的靈霧在舌尖纏繞，傅回鶴想了想，在靈霧繚繞中閉上眼睛。

    心神順著牽引沉入遠(yuǎn)方的蓮葉之中，傅回鶴再度睜開眼，從小蓮葉的視角看到花滿樓正靠在馬車車廂里，垂眸讀著一本詩集。

    傅回鶴下意識伸展了一下胳膊，小蓮葉也隨之展開蜷縮著的葉片。

    花滿樓翻書的手指一頓，自小蓮葉動作之后便一直不著痕跡注視著它，視線敏銳捕捉到蓮葉中心一閃而過的淡綠色凸起。

    眸光微動，花滿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絲了然。

    傅回鶴正要抬頭看看青年以解相思，就感覺到身上一暖，修長的手指輕撫上小蓮葉的邊緣，動作間滿是喜愛珍視。

    他剛瞇起眼睛，就見溫潤如玉的公子苦惱地皺起眉，似是嘆了口氣，低聲喃語道——

    “怎么養(yǎng)了一年多，還不開花呢？是不是病了？”

    另一邊。

    癱著的傅回鶴猛然收回心神，一口靈霧嗆在嗓子眼，咳得手里的煙桿差點(diǎn)掉地下。

    什么玩意？

    有花苞還不夠，你還想看……看我開花？！

    第51章 發(fā)表

    因為花滿樓的一句“怎么還不開花”, 傅回鶴連著幾天沒敢往花滿樓那邊看，自然也就沒發(fā)現(xiàn)花滿樓不僅帶走了爾書，還順手把小天道也撈去了花家。

    傅回鶴對花滿樓動的是相伴一生的愛情, 是理應(yīng)帶著欲念的繾綣纏綿，耳鬢廝磨之情。

    花苞的每一次長大, 都是他動欲念的證明, 若是想要開花……

    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腦袋里縈繞, 在耳邊嗡鳴，傅回鶴抬手捂住臉，深呼吸了幾下。

    所以說, 七童是真的知道他在要的是什么嗎？

    “嗯？”

    傅回鶴的心神一動, 有一條靈力被撥動了一下。

    他抬眼朝著虛空望去，灰藍(lán)色的眼眸頓時被濃郁的墨色所覆蓋，其中流轉(zhuǎn)著絲絲縷縷的金, 他看到萬千星辰流轉(zhuǎn)的軌跡, 最終將心念落在一顆躊躇又期待, 帶著幾分躍躍欲試的紅色星辰上。

    大多數(shù)星星身上都連著一條或璀璨或黯淡的細(xì)線, 這是客人們在離斷齋與種子簽訂契約的證明。

    而這顆紅色的星星身上, 那條象征著因果緣分的線已經(jīng)逐漸淺淡下來，只最后虛虛搭在興奮閃爍的紅色星星身上。

    傅回鶴閉上眼, 再睜開時眸子已然平靜下來。

    他側(cè)首輕輕吐出一口煙霧，面色淡淡。

    荊棘化形在即，荊棘的靈力會在化形之后逐漸消退，而這也代表著——

    被荊棘靈力強(qiáng)留在世間的蘇夢枕……大限將至。

    傅回鶴想了想，突然記起他還欠了蘇夢枕一個愿望。

    這可不行, 離斷齋的愿望沒有帶去下一世的道理。

    青玉煙斗中逸出的煙霧逐漸濃郁起來, 不一會兒, 傅回鶴的身形便消失在離斷齋中。

    ***

    世人眼中的那個驚才絕艷的英雄，金風(fēng)細(xì)雨樓樓主蘇夢枕死在邊疆之后，小荊憑借著本能帶著曾經(jīng)一度停止心跳脈搏的蘇夢枕去到了昆侖山脈中。

    這里是小世界為數(shù)不多的靈氣聚集之地，雪山金頂，灼灼耀日，是蘇夢枕重回世間之后看到的第一抹景色。

    ……唔，不對。

    蘇夢枕端坐輪椅之上，手臂搭著扶手，想起那日眼睛還沒全然睜開的時候，隱隱約約看到的一片模糊的金紅色。

    那是小荊湊過來焦急喚他，陽光投過來灑在他們的身上，將小荊如同紅玉一般的藤蔓照出了一圈金紅色的光暈。

    蘇夢枕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壺茶水和一碟小點(diǎn)心，點(diǎn)心上面點(diǎn)綴著各色的小花，有紅有藍(lán)，間或夾雜著幾朵綠色和淡淡的輕粉色。

    “蘇樓主好興致?！?/br>
    傅回鶴的聲音自外間屏風(fēng)后傳來，蘇夢枕抬眼望去，便見那位可以說用一個交易改變了他一生命運(yùn)的傅先生，從屏風(fēng)后緩步而出。

    他注意到傅回鶴換了手中的煙斗。

    蘇夢枕笑道：“傅先生手中煙斗倒是更甚從前靈韻?！?/br>
    蘇夢枕是見多了好東西的，從前傅回鶴手中的白玉煙斗雖通體瑩潤，著實是不可多見的好玉，但不論是造型還是雕刻都不過平平無奇，就像是被人隨手掰了塊玉石捏成了模樣。

    但如今的這桿青玉煙斗，不論是造型還是雕刻，都足以昭顯出雕刻之人在古玩珍寶一道的閱歷與眼光，更重要的是……

    蘇夢枕笑了笑。

    ——這桿煙斗想必是出自于傅先生關(guān)系匪淺之人手中，不僅氣韻與傅先生本人相合無比，無形中卻又流轉(zhuǎn)著一絲不同于傅先生的溫和雅致，透出一種昭顯獨(dú)占的溫柔霸道。

    蘇夢枕為傅回鶴斟了杯茶，抬手道：“傅先生，請?！?/br>
    蘇夢枕這個人其實很對傅回鶴的胃口，不僅僅因為蘇夢枕救回了荊棘種子，還讓它發(fā)芽開花甚至心智成熟一路走到化形，也因為蘇夢枕的智多近妖又分寸十足，與人相處時總帶著恰到好處的舒服。

    傅回鶴抬手間房間內(nèi)的靈氣陡然濃郁了幾分，絲絲縷縷滲透進(jìn)蘇夢枕的體內(nèi)，將他體內(nèi)開始逸散的生命力再度桎梏起來。

    傅回鶴只是拿了茶杯在手中輕晃，并沒有入口，垂眸看著茶水漾開一圈圈漣漪，開門見山道：“蘇樓主大限將至，但在下還欠蘇樓主一個愿望?！?/br>
    蘇夢枕自然知道傅回鶴的來意，他也的確是安排好了所有后事之后，專程在這里等待傅回鶴的到來。

    外間響起一聲驚雷，緊接著便是驟雨而下，噼噼啪啪的打在竹樓外的籬笆上，豆大的雨滴劈濺在竹節(jié)上落在地面上，汩汩匯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傅先生可是會去見小荊？”

    蘇夢枕的語氣溫和，帶著從前身居高位時不曾有的輕松寫意。

    這些年在昆侖山脈隱居的日子，不僅令他的氣色紅潤眸光湛然，整個人也變得明澈淡然起來。

    “當(dāng)然會。”

    傅回鶴回答，頓了頓，而后道：“雖然化作人形之后，種子們與常人并沒有異常。今后也會如同凡人一般長大成人，生老病死，最終歸于輪回。

    但它們到底靈智初開，保留著離斷齋的記憶，有著曾經(jīng)作為靈物的肆意，若放任不管，恐會惹禍上身?！?/br>
    并不是所有的種子在化形之后都會恢復(fù)身為傅氏族人的記憶，正相反，在菟絲子之前，化形成功的種子大多數(shù)應(yīng)當(dāng)都未曾恢復(fù)曾經(jīng)的記憶——當(dāng)然，也或許是在其他種子的示意下隱藏了這部分秘密。

    這些種子或選擇投胎，或選擇維持羈絆留在那方小世界，有些因為曾經(jīng)契約者的教導(dǎo)或經(jīng)歷會通曉世俗，有的卻如同稚子純暇。

    后者在失去靈力之后如何融入世俗，如何保護(hù)自己，這也是傅回鶴曾經(jīng)慎重思考過的事情。

    大部分選擇留在交易小世界的種子都是因為契約者的羈絆，想要永久相伴，如同小荊這樣成功化形就代表著契約者生機(jī)將盡的情況，倒是極其少數(shù)。

    蘇夢枕眉眼含笑：“我為小荊尋了一對養(yǎng)父母，雖然或許他們所代表的麻煩并不少，但好在身份尊貴，不論是在武林還是在朝野，都護(hù)得住小荊?！?/br>
    “然后讓它在得知你死亡之后，越發(fā)無法無天？”傅回鶴皺眉。

    “那應(yīng)當(dāng)是不會的?！碧K夢枕似是想到什么，彎了唇角，“這兩位的脾氣都并非純良放任之流，教導(dǎo)身邊孩童很是有一套，若是犯了錯，多半是要拎出去揍一頓的?！?/br>
    蘇夢枕對小荊的安排，比起傅回鶴的準(zhǔn)備已然是妥帖了不止幾倍。

    傅回鶴沉吟了一瞬，而后看向蘇夢枕，眼神探究：“不過是交易，哪怕你們真的因果牽絆同處幾十年，也并非同類。它只是一顆荊棘罷了，你又為何如此上心？”

    蘇夢枕側(cè)首看向窗外驟雨，當(dāng)日他重傷奄奄一息，被指引前去離斷齋見到小荊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他微笑道：“這便是我想要請求傅先生實現(xiàn)的愿望了?！?/br>
    傅回鶴以為蘇夢枕是以對小荊的安排來交換許愿，皺眉道：“無需如此，你的愿望本就是養(yǎng)護(hù)小荊發(fā)芽應(yīng)得?！?/br>
    只見蘇夢枕搖了搖頭，緩緩道：“傅先生，我的愿望與小荊有關(guān)?！?/br>
    “我想讓小荊真正成為我的女兒，此后我過往一生的家族興衰，恩怨榮辱，都盡數(shù)落在小荊身上?！?/br>
    “我希望將我全部的記憶，學(xué)識，經(jīng)歷，都盡數(shù)贈予小荊，我……”

    蘇夢枕的視線落在盤中的點(diǎn)心上，這是小荊化形前做的最后一份糕點(diǎn)，上面都是小荊往日各種情緒之下開出的各色小花，喜悅的紅色熱辣，不開心的黃色略澀，別扭的綠色帶著些許小小的扎嘴。

    蘇夢枕的神色越發(fā)柔和。

    “我希望她成為一個真正的，有過往有名姓的人?！?/br>
    傅回鶴久久不言。

    他愿意去替花滿樓設(shè)想許多，愿意去了解花滿樓的過往與家庭，那是因為花滿樓對他而言是與世界眾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對于其他的客人，傅回鶴向來是不愿過多接觸交往的。

    但見過那么多的契約者，譬如無花之流甚至?xí)⒔怀鲎约旱挠洃浛醋鍪且环N鈍刀子割rou的懲罰——不止是曾經(jīng)作惡之人如此，人無完人，沒有人的一生會永遠(yuǎn)坦蕩磊落。

    蘇夢枕也曾年少氣盛，也曾輕信他人，做過蠢事。江湖數(shù)十載，紅袖刀下也未必便沒有無辜亡魂。

    小荊對蘇夢枕的依賴遠(yuǎn)勝于對其他契約者，蘇夢枕在它眼中無異于最完美親近之人。

    蘇夢枕將自己的記憶全部贈予小荊，不僅僅是給了小荊他畢生積累的經(jīng)驗才情，還將小荊眼中完美的蘇夢枕親手劈開了裂痕。

    傅回鶴問道：“你不介意？”

    “人死若燈滅，這并沒有什么可介意的?！碧K夢枕臉上的笑容不變，“她總要明白，人生來復(fù)雜，或許人性本善，但也未必善人便能親信?！?/br>
    “我來教她，總比日后被傷之后才明白更好?！?/br>
    話說到這里，傅回鶴再不明白蘇夢枕的意思，便是他蠢了。